硝烟弥漫的中原大地上,马蹄急促扬起旌旗飘飞、惶惶末世,汉朝廷暴敛。刀矛戈戟林立间,于烟尘中尽显冷厉的锋芒。
那就是三国,满目暗色之中,纷繁驳杂间瞬息万变的政局,翻云覆雨的权力争持,背信弃义空前盛行。
在那个名将、英雄堪比流沙的时代,有家喻户晓的五虎上将,有那真挚强烈的三英和吕布……。
在那个成就英雄的时代,甚至连许褚、典韦之流的武夫,颜良、文丑之流的丧军之将都扬名后世了。
但是那里有忠义的万世楷模关羽,跟程婴扶孤赴死一样流芳千古,那里有仁,跟伍参谏楚庄王一鸣惊人苦心孤诣。那里有智,孔明火烧博望夏侯脱逃智逾天人。
今天,那白马坡前日夜奔腾不息的河水,似乎在描绘着那斩颜良、诛文丑的雄姿;玉泉山下的百姓们,仍然也在传诵着那降甘雨、落庆云的恩德:
雄壮的五关,难挡那千里寻兄的忠心;小小的江亭却留有单刀赴会的豪情;不知罾口川前,是否还流传那水淹七军的神话,古城荆州的苍茫之上,响彻云霄的鼓声已经消逝了!
汜水关前,酒尚温时,尘埃荡起间华雄的人头就已经落地了。轻狂傲慢的十八路诸侯顿时悻悻而去……。
这是整个三国时代最精彩的时段,在这段风云变幻、阴霾密布的底色上,确有一副桃花般的艳丽色彩。
公元184年,在涿郡。那是桃花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盛开。
在那一年,阴柔盎然的桃花却极其庄重地,与浓烈的酒和硬梆梆的誓言,与三个须眉男子联系在了一起,并在一场绵延三十余年的阳刚的兄弟情义中,铺排成繁丽灼目的三国。
遗憾的是,这抹亮丽的绚烂却在那大雪纷飞的麦城走到了尽头!
我自认没有史学天分,原因是我每每煮酒论史的时候,总排除不了个人的情感色彩,更有关心悲剧人物和英雄的嗜好。我写过许多历史人物……可是在那寥寥数语的史料中,我的这些感悟都不知道落在哪一句好。
因为直到今天都还不知道关羽出生于哪一天?还不知道他在桃圆结义前的生活轨迹。
关于关羽的身世,《三国志。关羽传》只有12个字:字云长,本字长生,河东解人也。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文字,让人触摸不到关羽勃勃跳动的脉搏。
但是他秉烛持刀,封金挂印,千里奔走去寻兄;他单刀赴会,从容不迫出吴营;他刮骨疗伤,面不改色啖酒笑谈;他纵马疆场,挥刀直取敌将的头颅的故事却永远留在了人间。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那种残缺衰落的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那是于荒草间、乱石中寻寻觅觅而捕捉到的一霎苍凉。
这霎苍凉不是怨天尤人、也不是自伤自怜的苍凉,而是当我们漫步在杂草丛生的中庭,感受到的“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的悲悯;那是当我们置身无边的荒草间,眼望那古丘寂寞,夕阳西沉。那是当我们见渡口飘荡的芦花而感受到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怅然;那是当我们站在深秋满山红叶的八达岭长城上,想象明月高悬,羌笛四起,旌旗飘扬,将士挽弓执枪御敌的壮烈。
面对着枯骨冢山,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是千百年灵魂们憩息的地方。河南的北宋皇陵,北京的十三陵,陕西的汉唐陵群,杭州的岳王墓,内蒙古的昭君墓……
无数血雨腥风的故事,一幕幕逐鹿中原的权位争夺不断展开。安阳殷墟的甲骨文记录着古都朝歌的风云,孟津白鹤镇汉光武帝刘秀的陵古柏南斜,宋太祖祭祀的石碑悄然而立,张辽恶战过的逍遥津是一片荒野,开封的潘杨湖下泥沙掩埋着北宋的皇都旧貌,残留的宫殿龙亭后是宫女的墓地。
北邙山埋葬着数不清的帝王将相,秦砖汉瓦唐三彩的碎片,散落在泥土石砾间,仿佛讲述着它们曾目睹过的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或平淡无奇的往事。
那洛阳关林的坟堆里只有曹操留下的一颗关羽的首级,而他的身体却在遥远的麦城。
公元184年,我们并不知道那时的桃花是开了,谢了,还是刚刚绽开芽苞。又或者,桃花只是那个名叫罗贯中的男人凭空虚拟的场景。但此后的一千八百年间,她燃烧出经久不衰的艳华,滚烫了后人的视线。
那三个铮铮男儿,有着不同的来处。刘备,刘家皇室遗落民间的一支血脉,登场前靠贩屦织席为生。这个面相忠厚、双耳垂肩的男人,日日坐在一堆草鞋、草席后面,被干燥脆爽的草香熏蒸着,心里大约有茅草似的不甘。
张飞,手持尖刀站在案板后面,卖肉也卖酒。围裙裹着他粗硕的身躯,上面沾满肉的碎末和腥膻,他不时地伸出手来,粗暴地驱赶蚊蝇。蒲扇般的一双大手,寂寞得发痒。
刘备和张飞,土生土长在涿郡。而关羽,涿郡既非他的故乡,也非定居之所,只是他奔走世间的一处驿站。
陈寿在《三国志》关于关羽的来处,仅仅吝啬地用了“亡命”一词。这让他谜一般的过往,充满了悬念和无数的可能。仿佛手中的万花筒,可以变换出千奇百怪的花色。
刘备入世太深,时时处于权力争夺的顶峰,即使内心忠厚仁爱,也让人觉得暗藏虚伪。他的双股剑,可分可合,可伸可缩,可藏可显,似隐喻了他多次寄人篱下,又多次异心叛走的命途;也只有如此器物,方可在险象环生的政治疆场上,应付裕如,闯关夺位。
张飞生性豪莽,有钢矛似的胡子和脾性。哪怕也有粗指绣花、心思缜密的一刻,终还是免不了直来直去,一捅到底。直至钢矛似的脾气点爆阴暗处的仇恨,张飞在睡梦中身首分家。
而关羽,与偃月刀相宜。月轮孤影高悬,月华清峻高洁,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刻,关羽的面容和眼神被夜色隐藏,硬朗的轮廓散发出神的威仪。
三英战吕布,温酒斩华雄,徐州诛车胄,古城斩蔡阳,与曹约三事,千里走单骑,斩颜良诛文丑,华容道释曹,单刀赴会,水淹七军……
草木枯容,日升月息,千年不变的轮回依然在继续,桃树依然在守望,残红依然在消逝,我们听到的生与死在他们的口中却是如此的轻。
世态炎凉,尔虞我诈的乱世中,谁会相信翼德家那桃园里的一拜,从此竟成为关羽生命的全部内容。
下坯失守,关羽被迫降操,驿馆的扉门外,他秉烛而立,通宵达旦地守侯着他的忠义之名,君臣之礼。渐移西楼的皓月在他的坦然面前黯然失色,于是夜幕渐淡晓色初临。见过曹操之后他得到赤兔,那日行千里的龙驹完全可以带他离开这困住你的城郭,而他却选择了下马回拜赐马之人。
“我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见面矣。”此刻,我们看到了泪雾里,你对兄弟的思念,也感悟到了他昔日誓言的坚定不渝。这一拜给了曹操。
荥阳关口,他面对于你有救命之恩的胡班,屈膝下拜,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声依依不舍的“你也保重”里包含了他对救命之恩只能报以区区一拜的无奈。正是这一拜才让胡班从容的面对王植嗜血的屠刀。葬了胡班鲜血淋漓的首级,你在坟前长跪不起,睫毛边凝聚的泪滴之中,有悔,有恨,更多的是那似被挖心掏胆般的疼痛。
冀洲城郊,他翘首料盼的那个漫长的清晨,眼光透过他身后的白杨斜射过来,落得满地斑斓。他看到张飞奔出城的大哥,毅然跪于兄长面前,朝阳在他的泪光周围幻化出多彩的光环,如一瞬即逝的美梦。
华容释曹之后,他班师回营,一无所获,黯然低首,跪拜于刀下留情的军师面前。这一拜有面对大哥的愧疚亦有为了成全义而不得不辜负忠的无奈。
请战长沙,他对只射盔缨以报不杀只恩的黄老将军敬服有嘉。面对赤膊蒙面有愧于天的黄老将军,随着兄长军师拜于老将军面前。这一拜,有他英雄相惜的真情,是他对一生信仰的忠义之名的朝拜。
风雏落坡,兄长被困。他接过荆洲的大印却依然漠视生死,可他却没有看到,当那个“死”字掠过齿间时,军师眼里那有如听到谶语一般的深深的惶恐。一向乖戾的翼德在此刻却泪咽凝重的跪在你面前言道:“二哥,保重!”这一切都像是在预示着一个结局,而当时的翼德与他,又怎会相信,这一拜竟成了永远的诀别。
当一件事尘埃落定,当一种命运已成定局,人们喜欢回顾之前的诸多征兆。它们似乎一直埋伏在路途上,做着隐蔽又鲜明的提示。只是当事人从不知觉,于懵懂无察中如离弦的箭,一心一意奔向命运划定的靶心。
关羽镇守荆州五年,期间刘备率军西进,夺得益州。刘备的身边有张飞,有诸葛孔明,有成群的将士和谋士。独独留关羽在千里之外、险途阻隔的荆州,并非舍得。刘备义无返顾去挣得安身之地,只有关羽堪为他身后的屏障。
这屏障巍峨坚实,如同刘备心中无可替代的关羽。这屏障阻挡了魏的虎视、吴的觊觎,并在关羽的手中不断加厚。这屏障扼住了长江水道的上游入口,也守紧了蜀道的咽喉。
没有谁比关羽更明白刘备的渴望,也没有谁比关羽更渴望刘备成就大业。那是他和刘备、和张飞在涿郡誓言的一部分。于是,关羽甘愿忍受分离的寂寞,只身驻守荆州。
有人说,关羽不该辱骂吴使,不该将虎女与犬子的定位,分赠给自己的女儿和孙权的儿子。即使明白政治联姻的虚幻色彩,也当虚与委蛇,或委婉推托。可关羽不是刘备,他是逐鹿沙场的将军,提刀纵马取人头颅时从不多言的关羽,不懂得政治上的太极手法。即使懂得,关羽大约也是不屑的。在他眼里,只有与刘备与张飞的友谊比地大,比天高。在他眼里,没有其他的王者,可以让他低下高贵的头、魁伟的身。
有人说,关羽不该在两军对峙时,不理智地处理违反军纪的傅士仁、糜芳。没有二人的反戈一击,就不会有吕蒙的白衣渡江,轻取江陵。英雄一味向前,小人却不断顾后。小人的逻辑,英雄难以洞悉。那是奔驰在两条道上的马车,一南辕一北辙。
让关羽“威震华夏”的樊城,转眼,就将定格为他最后的辉煌。关羽的身后,吴军的旌旗已悄悄挂上荆州的城头,他的家眷已尽数为吴军所掳。年近六旬的前将军关羽,闻讯策马回身,已无力回天,只得率军西走麦城。那时,关羽的心头大约还抱着一线希冀,突围进川,去与兄弟刘备、张飞汇合。
外面是潇潇的白雪悄无声息地飘落,里边是孤独的征人缄默无言的叹息。
孟达的坐视不理,麦城之兵纷纷逃亡残兵败将三百余人,多半带伤。人力有穷啊!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正把他的心一点点扯向灭顶之灾。这力量,恰恰来自无力回天的绝望,来自东吴那一双双满怀敌意,而又在刻意伪装成友善的眼睛……
兵势已至如此地步,自当置之死地而后生!荆州已无作为了。他点头沉吟:是该退入西川了……
于是,在被那铺天盖地白雪笼罩下的麦城中,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悲壮。如果不能突围,这场雪就将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场噩梦。尽管此时,每个人的力量比一片雪花还单薄。周仓苦苦哀求,关将军却仍坚持让他和王甫一起留在麦城。看着将军和周仓相拥而泣,在场的数百名兵将无不动情,纷纷拜倒。这个时候,铁汉柔情终于彻底迸发。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生离死别的哀痛,晓风骤雨,千行泪下。
模糊的泪眼中,将军早已泣不成声。此别也许亦是永诀,风雪更紧,凄迷的天空仿若纷乱的神州。何时止干戈?成名于乱世,亦可能死于乱世……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在握紧的手上;泪水一滴一滴,溅落在这皑皑的白雪上,结成寒冰。这是英雄的眼泪,不必掩盖,更不需掩盖……
天要亮了,走罢,走罢。轻轻掠过周仓、王甫担忧的目光,将军头也不回地策马张飞驰而去。前面,是一条不归路。
在孙权得意的嘲讽下,你扫视众人,脸上现出一丝悲壮:有死而已,何必多言。有死而已,何必多言——男儿到死心如铁。这八个字,是你留给我最后的记忆,算是遗言么?比起若干年后五丈原如血残阳下一句撕心裂肺的“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少了份凄清的无奈,多了份悲壮的慷慨。苍老了,疲惫了,归去罢……
如此,一代名将永归尘土,苍穹为之失去颜色。当刽子手向你举起屠刀时,我们看到蜀汉天空的一角轰然塌陷。
我不知道,冥冥中你是否看到了翼德布满血丝的双眼,是否看到汉升用自己的鲜血铺就了一条长长的末路,是否看到先主白帝托孤时腮边绝望的泪滴。
而当孟起遇疾而亡,子龙再也无法持枪上马时,你又是否能读懂那孤独的支撑着蜀汉残梦的诸葛丞相眼中那凄婉的怀念。历史的车轮碾碎了蜀汉的山河,你听到了那无奈的叹息了吗?
洛阳城南门外,你的首级安葬在一片苍松翠竹环绕的肃静中。斯人与世长辞,残温亦留不住。赤胆忠心早已化为泥土,曾经洒一腔热血的泥土。
痛的记忆被一千八百年的历史长河吞噬……英雄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若雪仍在下,告慰你永不消逝的英魂。风吹一地,柳絮如烟。千树万树,梨花飘飘。
地上,是乱琼碎玉铺陈;头顶,如白莺素燕乱飞。我踏着千里江东,随着伴和雪花飘飞的心,俯视这江南无边的风情,带着繁华的美梦,张飞去西蜀,用柔柔的手指抚摸故国的创伤,将心中所有情愫化作寂寂白雪的幽幽泪水,洒落在故乡门前。
关于乱世已经完全洞悉,唯一的盲点就是死亡。白茫茫大地没个人堪寄,你要我如何度此残生?剑影闪过,血光冲天。没有疼痛,没有后悔,一切是毁灭的欢愉。生又何苦,死又何欢?魂断一瞬,奈何千万千……
微亮的晨光透过云层,带着春回大地的意味,给寂静白雪涂上一层薄脆的胭脂色。在那满目赤红的掩映下,无论是怎样凄绝的哀艳,冰雪终会融化,满满的要溢出来,就像思念。
雪后初晴,碧空如洗。曾经掩盖过血腥与悲壮的白色全部悄然退场,还原了山河本色。那些记 忆随着流入泥土,与时光一并消逝,换来了下一个春天。
岁月,还是悄悄的老了……
一滴雪水沿着苍翠的竹叶轻轻坠下,宛如凝固了千年的眼泪,于凝眸中在斯人的绿锦衣衫上悄然洇开……
关将军走了,但他的精神永在我们的心中,将激励我们脚踏实地。我们的心灵都需要净化,我们的生活都需要精神上的升华。生活本身比任何事物都伟大,人的生命就像划破天空璀璨的流星,就像动物的迁徙、大自然的朝夕晨暮。
一本《春秋》应该还在你的手里,二尺长髯仿佛是你的万千愁绪。偃月刀反射出你那落寞的背影,也许只有他才能读懂你的内心。汝本飘零,只因你的名字是关羽。在你眼前重现了浮生的回忆。挂印封金、千里单骑、辛辛苦苦寻找失散的义兄弟。
当万叶凋谢,麦城的那个雪夜,一生用忠义诠释桃园的誓言,或许躯体早已归为尘土。但你还留下了铮铮义骨。
荆洲失守,再也没有人看到汉寿亭候的关字帅旗在烽烟的深处猎猎飞扬。
而在成都,翼德,那个一向被你作大孩子的八尺高的汉子,却在这传说的背后日日悲戚,夜夜哀号,泪湿衣襟,斑斑成血。策马狂奔于山间,长跪洒泪于荒野。面对着远山,面对着苍穹,翼德这一拜,是在怨问青天,还是在拜谒二哥的不远英灵?也许只有你才会了解吧!
刘备,那个大哥,听闻二弟的噩耗,昏厥于地。 他一日哭绝三五次,三日水浆不进;泪湿衣襟,斑斑成血。他亲出南门招魂祭奠。可怜云长身首异处,他却无法亲手将其安葬。 他称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兴兵伐吴。“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这是他面对群臣劝谏的坚定答复。
于是…… 白帝城,他知道,自己与兄弟相会的日子不远了。兄弟等待着他的地方,没有战火,只有盛开的桃花,那里,是情义的天堂……。
关羽魂兮归去不久,吕蒙一病不起,英年即逝。次年正月,曹操莫名死去。他们,一个取了关羽的头,一个葬下关羽的头。然后,是三弟张飞,是大哥刘备。
敌人和兄弟,纷纷追随关羽而去。九泉之下,他们是否会一笑泯恩仇呢?而在地上,三国最纷繁驳杂、最喧嚣的岁月已经随着关羽三兄弟的怆然谢幕而逐渐地褪去了色彩,归于了黯淡。此后再无三国的精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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