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她，我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她不是一个名人，也没有什么大的业绩。她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甚而至于还在普通农村妇女之下的人。但是在我的记忆的深处，她却站着一个重要的位置。

说起她和我们的关系来，应该说还是很亲近的。和我们才隔了三代，是至亲的本家。我们叫她大妈。她是我姑爹的妹妹，又是换母亲，所以格外亲。但是在小时候，我和她家之间则怎么也建立不起来这样的概念。也许是受了那时人们对她的评价的影响，先入为主，也就觉得这人对自己的声誉也是一种影响吧。总而言之，那时的我对她并没有多少感觉。但是，那时我和他的孩子们玩得很开心。我时常叫上他们一起去玩。我们一起在门前的涝池洗澡，因为把水搞浑浊了，搞得饲养员很是不高兴，常在我们父母面前告状，我们因此也没有少挨父母训斥；我们曾经一起到铁路上，拿一长铁丝，放在火车铁轨的缝隙里，期盼用铁丝做出一个小刀来；我们还曾经一起上到柳树上，舔吃树叶上的蜂蜜。我们——真的，那时的我们是如此的快乐又如此的顽皮！

我对她有感觉还是上学的时候了。那时村上的人都说她懒惰，所以大家对她多有非议。有关她的传闻经常能听到。本家有一个姑姑，岁数比我大两岁，和我是同班同学。不知道怎的，她总是带着一种鄙夷的神情谈到她。似乎她与她之间有些仇怨，但那时也没有考证，况且自己也没有那方面的嗜好。什么早晨起来不穿裤子就出去尿尿，什么太阳老高还光屁股出门了等。说的津津有味，眉飞色舞。听的人都很是惊讶：

“怎么这样一个人呀，真是的！”

那时人虽小，但是从大人那儿却也学了不少笑话人的语言。而且经过这样的宣传，这人的形象就在大家的心目中大打折扣。孩子们虽然小，都是一样的会评价人的短处。那时的我听人这样一说，才想起来，偶尔有一次我去她家玩。进了门，她的确似乎没有穿裤子，她端坐在炕上，一床破被子围在她下半身周围。被子很旧，加之好长时间没有洗，那上面的花确乎是陈旧不堪，上面布满污垢。其实，那时多数人家都这样，因为人们忙呀，穷呀。好多人家时不时陷入断炊的危机，那能顾得了这么多呢？但是，因为人家说了，她就是最不讲卫生得了，她就是最懒惰的人了，这是大家的共识呀！况且那天我们在地下玩，她并不在意，看来是习惯了。有时候，我们要是有有趣的事在我们中间发生，她总是扯开嗓子，高声笑起来。她的笑很特别，我至今能记住她的，就是她的笑声和喊叫声。

记得有一次我们生产队在城里包了一场电影，她也去看。因为没有进过电影院，又不识字，他和同伴走失了，结果找不到座位。她便在电影院大呼小叫找起人来。电影已经开幕，看电影的人都朝她这边看过来。同去的人觉得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但是她却并不在意。看电影回来，大家都把这件事作为一件笑话来谈。我也不例外，每次想起总觉得想笑，但是后来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了，也许是她走了的缘故，也许还有许多的也许。总而言之，现在想起她，心中酸酸的，还有无限的感慨。

因为孩子们多，而且是三个儿子。那时人们最愁苦的就是给儿子说媳妇了。一旦人家有三四个儿子，早早的就发起愁来。就是我母亲也曾经好几次说过：将来确是个问题！为她们担忧。的确，对一个农民家来说，给儿子说一个媳妇就是一座沉重的大山，要搬掉这样一座山，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三座呢！她老早就为给儿子说媳妇的事发愁。不要说钱，就赠送的彩礼，也够为难人的了。那时条纹布是最好的布料，很难买，即使拿了购布证也不一定能买到。一般人家给儿子说媳妇都要给女方家送这种布料作为聘礼的。平时，她一有余钱，就托人到处购置条纹布。几年下来，她竟然买下一大匹。压在箱子里，准备娶媳妇时用。后来，条纹不时兴了，为此，她很是伤感。有时间就拿出来，一边自我欣赏，一边说：

“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好的条纹，竟然不要，你说还要啥？现在的这些姑娘！”

她摇摇头，显得十分无奈。

说归说，但是她还得跟着时代走。那些条纹布也只能留给他自己穿了。

他的大儿子喜欢抽烟，她也抽。开始，烟是不带嘴的。后来，带嘴的香烟出来了，日子稍微宽裕些的人开始抽起带烟嘴的香烟了，以示自己的富裕。他大儿子下煤窑，自然也算有点钱的人。于是他也就不顾自己母亲的反对，抽上了带嘴的香烟。自然，她是不许抽的。为此，母子之间很是闹了一段时间的矛盾。她还要指望他挣的钱节省下来，为三个儿子说媳妇呢！有时和我母亲在一起，常在母亲面前唠叨。说那“李延贵买水”（这是她对她大儿子的特称，她喜欢听李延贵买水的故事，所以她就这样称呼自己的孩子了。）不像话。“你说，他是人吗？烟吸得红红的，不知道节俭！”有时她还专门到我家来搜集证据以便证明她说得不是假话。其实人们并不关注这些，因为大家都在忙自己的，谁还顾得了这么多呢？

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一个个也都成家立业了，生活渐渐好起来了，有关她的消息也渐渐少了，少得我们几乎忘记了她。我们上学忙，很少能碰上她。有时偶尔见了也不怎么说话，也许是没有话可说，也许是因为生活好了，她没有苦可诉了，也许是因为我那时正坐着许多好梦，为那灿烂的前程而奔忙，也就不再关注她了。总而言之我是很少能见到她。

不料有一天我却听到了她去世的消息。那是炎热的夏天，她到新地去割田，因为高血压发作，倒在田地里。就这样，她离开了我们。那么突然，那么匆忙。一个平凡的不再平凡的人，一个普通的不再普通的人，就这样走了。走了，除了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些许的微茫的记忆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我们记忆的了。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形象却异常得清晰。一切都过去了之后，人们对他的看法，也就随之而去了。这就是人生吧！在别人看来我们什么也不是。但在自己，我们却一刻也没有轻看过自己。其实，每个人都是靠着这一点点的自尊而活着，正如鲁迅作品中的孔乙己，虽然在别人他不过是一块笑料，但在他自己因为肚子里的那点可怜的知识，成了他能够作为一个人而活下去的理由。我们总是他在意别人怎么说，却常常忽略了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我们所以活得如此之累，就是因为我们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