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嘉而借故推脱了朋友的几次饭局，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同时又觉得似乎是一种解脱，毕竟是在几番权衡之中作出了自己的姿态，他感叹他和朋友之间的纯真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隔膜，至于他的朋友如何看待他的举动他能想象，但他刻意让自己尽量不想象朋友对他的评说，免得不开心。

其实邱嘉而并不是第一个退出这个朋友圈的，他是第三个。

所谓朋友就是几个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几年内这几个能保持联系，经常聚在一起打打牌。那时打牌输了就钻桌子，不赌钱，也没钱可赌，但玩得非常痛快，通常玩个通宵达旦，第二天大家都睡到中午起来才感觉全身酸痛，尤其是腹部肌肉连说话大声一点就扯得发痛，但大家仍开怀大笑，胡乱吃了方便面各自回家又睡。

邱嘉而那时钻桌子是钻得最多的一个，人高马大，桌子又小，几个同学偏想尽办法整他，累得他不顾地面脏就趴在桌子下直喘气求饶，但坐在桌子上防止钻桌子的投机取巧数数的偏不依不饶，邱嘉而无法只得如数钻完，地面被磨得溜光发亮，衣服上的扣子全掉了，摊在地上歇了好久又强忍疼痛继续打牌，赢了如法炮制整别人，抄着手盘着腿端坐在桌子上稳若磐石，半闭着眼数数，发现钻得慢了还伸脚踹，恶狠狠地说：“臭小子，你也有今天！”待输家钻完，大家已笑得不行，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唤：“哎哟！哎哟！……”

就这样大家在一起打了几年的牌，陆陆续续结婚了，先后有了小孩，也有了自己的工作或事业，在一起打牌的次数少了，但逢年过节都会轮流做东吃完饭就打牌，热闹喧天。

邱嘉而现在回味着这种彼此之间毫不猜忌的纯真，希望这样的纯真一直延续到老，然而渐渐地，这样的纯真却随着时间的流失也在慢慢消散。

吴老大是几个同学中年龄最大的一个，结婚较早，但怕老婆。每次在一起打牌都不能尽兴，他老婆电话一来他就慌忙扔下手中的牌回家。他投资办砖厂向几个同学借钱还落了不愉快。邱嘉而当时下岗，手头没什么钱，所以没借成，但吴不相信，并向他开出高利率贷款条件，要邱嘉而做担保但邱怕担风险拒绝了，从那以后，邱嘉而每次约吴来打牌吴总是借故推辞，一来二去交往就少了，到最后一年也难得见面。听别的几个同学讲吴也曾向他们借钱，钱是借了，但吴没有按时还，厚着脸皮上门讨款还和吴的老婆发生口角，利息当然不好意思算，能讨回本钱就算不错了。虽然为借钱的事闹得不开心，但人情客往还是免不了。邱嘉而的母亲早些年去世，他要谭收银员向其他同学报丧，按礼俗是要凑礼钱的。谭收银员开药店，在他的药店墙壁上煞有其事地象行政单位一样搞了个阳光台，阳光台贴了他穿白大褂的相片并打上职称：收银员，所以大家都戏称他为收银员。等谭收银员打电话询问吴是否前去吊唁，吴推说这要问他老婆，待问他老婆她又推说要问吴，气得谭与吴的老婆大吵，怪责她将吴管得太严，伤了吴的颜面自尊，做朋友的也没面子。吴的老婆也不客气顶了一句说：“我管我老公，又没管你。跟你们几个交往落了什么好处？向你们借几个钱还上我家讨了好几次。”谭气得脸红脖子粗说：“哪个没娘老子的？嘉而他母亲过世大家前去吊唁以表朋友之情，大不了就一百块钱礼钱吧。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娘们。”吴的老婆听了干脆就发起飚来做河东狮吼状决决地说：“我老公他娘老子到时死了用不着你们来操心。”

吴老大以后再也没有与这几个高中同学在一起打过牌，砖厂开业他也索性不通知这几个同学前去庆贺。砖厂开了没几年由于经营不善转手，但不知是吴老大有魄力还是他老婆有眼力，花了一百多万在闹市区买下一栋大房子出租，又盘下一门面专做维修动力电机生意，他老婆还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新居乔迁前几天吴老大打电话给邱嘉而通知他乔迁的日子，并向邱打听别的同学的电话号码，邱一一告诉他。算起来吴老大与邱嘉而的联系还较为多点，因他的妹妹与邱的老婆是同事。等到乔迁那天几个同学都把礼钱交由邱嘉而前去庆贺，他们都说懒得去看吴老大老婆的脸，若不是为还礼，这种庆贺也不想表示。谭收银员更是气愤地数落吴老大老婆的蛮横不讲理的事情来，那时邱嘉而才知道谭因他与吴的老婆有所过节，但邱嘉而不计较，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好些年了，可内心却感到同学之间的联系仅剩下还礼这当子事了，礼钱如数还了就再也没什么了，当年的纯真消散得无迹可寻了，他不想看到这种结局，但无能为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剩下的几个同学在一起打牌输了不再钻桌子，而是赌钱。一开始输赢不太大，还能承受得了，到后来渐渐加码，输赢数目就大了，打牌的味道也变了，周司机便是第二个退出这个朋友圈子。

周的哥高中毕业后就是待业青年，如果家境条件好，父母有门路找份工作是不难的，但周在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死了，他父亲又是个老实巴交的一般职员，城镇户口的周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待业青年变成失业青年，后来找了个在广播局做临时工的女孩子结婚成家，一直吃住在女方家。没工作，手头当然很拮据，好不容易凑足了钱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开面的，没日夜地开车接送客，身体明显吃不消，又黑又瘦，明显营养不良。

在一起打牌赌点小钱周的哥能承受，他权当是消遣娱乐，他自己说开车开得累了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玩很开心，但次数相对少了，毕竟他要出车挣钱，多耽误一天半天就少部分收入，赢了几十块钱前犹可，碰到手气背输了几十块他就显得很心痛。

除了开车，周的哥还要帮着他老婆推销有线电视器材产品，这是他老婆单位分派给每个职员的推销任务。周的哥自己要开车也没时间帮着推销便要几个同学每人买一台机顶接受器，由于本来电视节目太多，没必要再配台机顶接受器，所以大家都没买，周的哥老婆的推销任务当然无法完成，相应的奖金也就打了水漂，周的哥老婆对此很有意见，也渐渐地和几个同学疏远了。到后来逢年过节轮流做东他也借故不参与，打电话和他联系总说出车在外一时不能回来，次数多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同学一旦聚会干脆就不联系他，偶尔他能来见打牌赌钱他更是在一旁观看一会借故离开，常此以往，周的哥最终退出了这个朋友圈。

三年前高中同学大聚会，每人凑一百块钱做活动费，邱嘉而负责联系他，直到活动即将结束他才来，来了也不是很情愿交了一百块钱活动费。嘉而将所有到会的同学的联系方式全部制作成名片分发给同学时名片上惟独没有他的名字，嘉而很尴尬，也看到周的哥脸上明显地表现出不悦的情绪，邱嘉而当时也很郁闷，心里说：“搞什么同学聚会，真是的。”

搞同学聚会是谭镇长提出来的。谭镇长是几个同学中唯一一个在政界混的，这是靠了他的姐夫。他姐夫是前任县长。县长将自己的内弟弄个镇长当当也不是什么咄咄怪事，谁叫他有个县长姐夫呢？如果全凭他自己混能混出个什么结果不得而知，反正他读书那会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但如今手中有研究生硕士文凭。邱嘉而自己大学毕业上不到几年班就下岗了，他曾是班上的骄傲，名声很响，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也被下岗，看着谭乡长人模人样，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书读得再好，还不如有一个当官的亲戚。邱嘉而最不愿意搞同学聚会，因为自己的处境，但看谭乡长这样乐意，他也就不好意思说不参加，虽然谭乡长说同学聚会目的是叙叙旧，加强联系，增进友情，不论混得好与否，但嘉而知道这其间的人情世故是免不了的，有谁愿意将自己的伤疤短处展现出来？还不是借着种种机会来显摆自己得意之处，嘴上不说，心里却是这样想的。往日的纯真因了时间的流转总会被掺杂些许世俗的目光。

邱嘉而继续和几个同学打牌，钱赌得越来越大了，可嘉而牌技奇差无比，总是显得象脑子进了水似的，尽出昏牌，谁与他配合谁会输钱，一场牌局下来常常是两三百块钱就糊里糊涂地输个精光，有时输个五六百块也是见怪不怪，因此他常常成了被指责的对象，就算不是他的错也要被指责，他也不知如何争辩，只得默默地忍受，这样次数多了他感到郁闷厌倦这种游戏交往方式，通常回到家心痛得一时半会都缓不过气来，木木地坐上半个时辰发呆。可等下次如有某同学做东邀约去打牌他又碍不过情面，硬着头皮去应个场面，结果自然是输得一塌糊涂，只落得个饭局，但这种饭局又不是白吃白喝，他自己也要做东的，他心里很不快乐，却不知如何应付。

终于他开始质疑这种交往的方式：难道朋友之间的交往非得要有一种约束与压力吗？朋友之间的交往应该是纯真愉快的，方式是多样的，当自己在这种交往过程中不快乐还有值得继续交往的理由吗？他使劲地摇了摇头对自己说：没有！

于是他便开始学着借故推脱了，编着谎话说自己有事忙得分不开身了，其实他们都知道他整天闲着没事可做，实在催得紧邱嘉而还是尽量拖延时间晚一点到局。他也觉察出他们不再象以往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指责他出错牌，有时还尽量说自己打错牌了，这种刻意的做作邱嘉而是能感觉得到，那种无拘无束随意的率真渐渐地消失了，消失得反而让邱嘉而不自在，然而邱照旧输钱。

邱嘉而早就听说赌场无父子，赢钱才是硬道理，何况是朋友之间。输了钱没有人同情你，甚至背地里还会笑话你是个大傻瓜，表面上的委蛇虚迤那只是情面上的照顾，其实是对弱者的莫大讽刺，本来朋友之间是平等相待，然而客观上却强弱分明，那这样还是朋友吗？

于是邱嘉而强烈地意识到朋友之间的纯真已荡然无存，相互之间的隔膜无形却很分明，他断然作出明示，推脱了几次饭局，索性将手机关机，任他们把电话打爆就是不接，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邱嘉而还是长长地嘘了口气，宁愿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大门不出，逃离了世俗的喧嚣，享受属于自己的一份寂寞以获得内心的宁静，即使将自己与世隔绝，封闭了自己的肉体，却释放自己的灵魂，他一个人感到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什么也不去多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