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教授是导弹专家,虽已年过花甲,却依然朝气蓬勃,衣着时尚。他知识渊博,乐观自信,喜欢和年轻人交往,所以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
一个和风习习的傍晚,聊天时,我问起他的初恋,他的神情立刻凝重起来,象是突然触动了一根封存许久的琴弦:"我的初恋是苦涩的,但却刻骨铭心!”
下面就是他的自述:
那时,正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我很幸运的,15岁初三上期时,就被保送到一所极其秘密的航空工业专科学校学习。老师说:国家急需建设人才,所以破格选拔了我们。到保密学校学习,在当时是一件十分荣耀、可遇而不可期的事情。同学都投来羡慕的眼光,我们四位品学兼优的幸运儿,成了学校的娇子,被笼罩上了神秘的光环。
新学校是"一五"期间苏联援建的,条件非常好,一切都是国家供给。那时,能衣食无忧,不用父母负担,很了不起。我好像一步踏进了天堂。学员来自全国各地,他们都是初中或高中毕业。我明显先天不足,由于我启蒙早,四岁就上学,所以我的年龄在班上最小,比他们小了2-5岁。
学习十分繁重,我必须边补习初高中课程,边学新课。那时只有一个信念:我们是被保送来的,不能输给他们,必须比他们强。一年下来,愿望实现了,我因每门功课都是5分,被评为学校的全优生。我们班有8名全优生,其中3名是与我一样的保送生,2名初中毕业,3名高中毕业。可见,人的潜力还是很大的。
这时,全班两名唯一的女全优生,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两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珍如和淑明。珍如是和我一样的保送生,淑明是中学毕业生。对她俩的学习热情我极为欣赏,她俩对我这个学弟自然也刮目相看了。
经过一年的朝夕相处,大家都熟悉了,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有了亲疏。怀松是我中学同学,我们的家离得很近,父亲又同在铁路工作,所以关系较好。他比我大三岁,家庭条件比我好得多。他十分多情,喜欢和女同学打打闹闹,很有女人缘。但他用情不专,后来反而遭到女同学群起而攻之,毕业前受到班会批判,独自一人低调去了天津。
我还有两个好友,五善和长生,我们是属于志趣相投的朋友。
在学校里,每天晚饭后到晚自习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愉快最活跃的时段。同学们,三五成群,两人一伙地,在操场上打球,在马路上散步,在草坪上戏耍。谈恋爱的情侣自然不会放过这段时间来巩固感情。喜欢高谈阔论的我们三人,也是这段时间中的常客。我们通常先去小卖店买点花生占,边吃边聊,其乐无穷。现在想起,依然十分怀念!
到二年级时,班上已经有人谈恋爱了,我们三人依然我行我素,从不和女人来往。
记得,学校有许多苏联专家,他们都喜欢跳舞,所以每个周末,学校都举办舞会。专家和老师在小礼堂,学生在大礼堂,团干部则负责到宿舍把同学赶往舞厅,好不热闹!因此,当时我们几乎人人都会跳舞,但是会跳圆舞曲的却不多,我是班上仅会的几个人之一。
那时,我有点孤傲,大概是情窦未开吧,从不请女同学跳舞。一到圆舞曲响起,就有很多女同学没有舞伴,她们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却仍然与男同学跳,全然不顾。
珍如和淑明是我班的校花,不仅人漂亮舞也跳得好,场场不能休息。许多高年级的同学也过来请她俩跳,很让别的女同学嫉妒。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两年过去了。我们这几个人,依然在全优生的圈子内。17岁的我开始遭遇青春期的烦恼。看到怀松与女孩子打得火热,既羡慕又嫉妒。在舞会上,再也不甘心只与男同学跳了,内心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望。但我天生面矮,不好意思请女同学,所以,还是在男人的圈子内转。
怀松与珍如和淑明的关系很好,寒暑假总会邀她们同路,我们正好是一趟火车,淑明先下,我们三人则在终点下。一路上,谈笑风声,轻松愉快,十分融洽。返回时,也约好日期和车次,一道返回。看得出,怀松对她两都感兴趣,我也愿与他们为伍,是一种朦胧的好感驱使着。
渐渐地,我喜欢上了淑明。但有心理障碍。因为怀松也喜欢她,我不能与他争,只能埋在心里。
我智育,体育都不错,但从未提过入团申请,在那时被认为是“只专不红”。团支部开始关心我,并派淑明来帮助我。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派她,好像是上天的安排。能有机会与她正大光明地单独接触,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我欣然接受了。
傍晚,我们名正言顺地在田间小路上散步,畅谈着人生,理想,各自的家庭。我写了入团申请书,她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入团介绍人。她在家最小,生活优裕。我在家最大,生活紧迫。构成了明显的反差。她比我大两岁,有点像姐姐。她劝告我说话要留心,不能张嘴就来。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这一直是我难以克服的致命缺点,大概是性格使然。直到毕业也未能克服,所以也未能入团。
单独和女人悠闲地散步,而且又是自己心仪的女人,我还是头一次。内心又激动又快活,不希望散步马上结束。我们的谈话是生动的,我恰如其分的自嘲,不时逗得她捧腹大笑。她也很愿意和我谈话,所以,我们在小路上,常常是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上晚自习。
爱就这样,在我毫无准备的生荒地上破土而出,我开始牵挂她,想见到她,但又不能像怀松那样放下自己的矜持,与她们戏闹,所以内心很痛苦。她不仅学习好,人长得漂亮 ,而且身材好,是校体操队和排球队的队员,暗地里追她的人很多,使我的自信打了折扣。她常出去打比赛,看不到她的日子里,我就会没着没落。
与她比起来,我的优势是聪明,学习得法。在考试的时候,她们都日以继夜地苦读,我却从不开夜车,一切照旧,该玩时照样玩。有的课,是口试,她们都紧张,怕老师追问,总是挨到后面才进去。而我却不,总是先进去,考完后,大玩一气后,才开始复习下一门功课。我不但不怕考试,反而喜欢考试,觉得是展示自己的机会。用毛主[xi]的一句话说,学习已经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成了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爱在内心里,顽强地生着根,发着芽。有时为了能与她说一句话,故意与她在路上相遇,借互相打招呼寒暄几句。但每次见面,两人都很尴尬,她总是面红耳赤。当时,我也奇怪,为什么她跟别人说话都很自然,跟我说话却脸红。怀松他们常去女生宿舍,我很羡慕,但我从来没去过。我放不下自己的矜持,宁可让爱火焚烧自己,也不愿意去表白。我就这样忍耐着,煎熬着自己,直到毕业。
毕业前夕,发生了许多事情。原本在地下活动的恋人,一个个都浮出了水面,想毕业分配时,得到照顾。邻班甚至发现一名女生怀孕好几个月,问她孩子是谁的,她就是不说。于是系里组织我们两个班开大会批判她,她那种“舍得一身剐,就是不说话”的精神,至今仍令我佩服。她终于把孩子的父亲保护下来了。毕业分配时,这位先生才真人露像,原来是她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在她的保护下他躲过了一劫,最后学校还是把他俩分到了一起。
现在看,学校有点过分。她俩都是大龄青年,正值青春期,发生这样的事并非洪水猛兽。非要批判,把人搞臭实在不可取,冷处理会更好些。可那个时代,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谁也不敢说不。
老师也忙碌起来,我们系道帽岸然的党支部书记,居然利用权力,在女生中找了个老婆,他比她大十多岁,没有爱情,我们都很惊讶!还有一位我们都喜欢的俄语老师追求珍如,但被婉言谢绝了,我真佩服珍如的勇气,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珍如后来嫁给了一位高年级的学长。
在这场批判会上,我与淑明的爱情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使我永生难忘!
批判会在教室内进行,把桌椅围成圆圈做会场,大家面朝中心坐着。我与淑明正好面对面,我们的目光经常相遇,每次相遇我的心灵都发生强烈的震颤。她常常偷看我,我也常常偷看她,可是目光一旦碰上,就立马像全身触电,赶紧躲开。躲开后,又想再看,于是又一次触电。几天的批判会,我们的目光不断在交碰中,擦出爱的火花,灼得心里好痛好痛!
我们都知道分别已经不远,压抑的感情实在捂不住了,就像压着盖子的炉火,从各个缝隙窜了出来。但那层薄纸还是没有捅破,尽管我们已经心照不宣。
毕业分配开始了,那时的口号是“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一切听从党安排”。但暗地里找人活动的也不少。我只能听天由命,结果被分到了长春,怀松被分到了天津,淑明被分到了北京,据说是体育老师为她说了话,照顾她有个男朋友在北京。这个消息很突然,谁也没有料到。
一种不可明状的痛苦和失望笼罩着我,我无法面对,不知所措。
毕业生开始陆续离校,我们是一趟车。这趟车走的人很多,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那时不对号入坐,关系好的在一块,我们几个很自然地坐到了一块,谁也没有约谁,是感情的力量把我们聚到了一块。
一路上,谈笑风声十分愉快,大家都不愿谈即将到来的分离。长沙是第一个转车站,深夜十二点下的车,车上分散的同学又聚到了一块,除了自愿看行李的外,都自由活动。我与淑明不约而同地走向了站前的“五一马路”,我们都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深埋内心的感情该吐露出来了。
起初,只是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面对目前的处境,都不知该说什麽好。
“听说你北京有男朋友,是吗?”我先打破了僵局。
“也不算,只是一位老乡,两家离得不远,父母彼此都很熟悉而已。”
“哪为什么分到北京?”
“体育老师帮的忙,我爸找了他,双方父母都有那意思。”
“......”我无话可说。是呀,能有这个借口分到北京也是不错的。
以后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憋在心里的话我必须说出来,她的话给了我勇气,我终于向她敞开了心扉。她说她早就猜到了,今天总算得到了证实。
“那你怎麽想?”我急不可待地问她。
“我和你一样,珍惜这段感情。但我比你大,父母那关恐怕难通过呀。”她无限感叹地说。
我的心又有些不安,但又有些庆幸,因为我的爱得到了回应,我的初恋没有碰壁,我忐忑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爱的港湾停靠。
我们在“五一马路”上来回地走着,直到东方发白。
这次谈话以后,我们的关系突然亲密了起来。我们面对面坐着,眼睛里没有了过去的猜测与不安,增加了渴望和恋恋不舍。到北京后我们就要分开,随着车轮的滚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
时间已经到了深夜,车厢内的人大都在打瞌睡,我们俩人爬在小桌上,怎麽也睡不着,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这是我头一次触摸女人的手,头一次与女人头顶着头,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我的心快要蹦了出来!
我们的手滚热,不停地互相抚摩着,全身都像在过电。我们抬起头,面红耳赤地对望着,眼睛充满了渴望。我实在忍耐不住了,突然欠起身,热吻了她的脸一下。她的脸变得更红,连忙看看四周,有没有被人发现。
离北京越来越近,我们的手也越握越紧,生离死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三月初的北京,天气还是很凉的,在寒风凛烈的站台上,我们无可耐何地分别了,两眼充满了忧伤!
怀揣着离别,满载着思恋,我独自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我的初恋,就像一棵刚刚结出的果实,未等成熟就落地了,充满了苦涩,但却刻骨铭心!
听完他的讲述,我的心也揪得很紧很紧,为老人无果的初恋,深感遗憾。
“那你们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吗?”我性急地问。
“通过几封信,然后就短了联系。我想把她彻底望掉,但做不到,所以后来有机会在北京开会,就去看过她。”
“见面时怎么样?”我太想知道当时的情况了。
“没想到,旧情又复发了,又上演了一场难以割舍的爱情悲剧。”老人的眼睛闪烁着泪光。
“能讲讲吗?”我既好奇又兴奋。
“下次吧,今天该休息了。”老人显然是在回避。
从老人的表情,我判断这次见面一定有故事发生,既然现在他不想讲,那就等下次吧。于是,我们各自拿起自己的茶杯,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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