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走无常事”,民间时有发生。其来龙去脉,古书是这样记载的:阴曹地府追捕任务繁重时,鬼吏不够用,阉王便到人间临时借用,让这人代替鬼吏承阴府公文办事,事办完之后,再放他回来。而这人事前浑然不知,也许象平常一样正在干活,也许正在路上行走,冥司差遣文书一到,他会突然跳跃几下,然后就仆倒在地,一点气息也没有,就象死人一样,这个时候,他的灵魂已被阴间抓去当差了。
亲人或朋友见此情形,不用着急,根本不须慌乱救治,或者过六个小时,或者过一天一夜,那人会自己苏醒过来,若去动他,必死无疑。懂得走无常的人见一个平时没病痛的人无故突然倒地,往往会选择若无其事地围观,耐心等待当事人苏醒过来,再打听他去替冥府索取了谁的身家性命。无常过晕时,不辨亲疏,拿着生死薄,遇见寿数该尽的人就拉。一旦醒过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历历在目,假如死者是自己亲人,他照样涕泪痛哭。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悲哀中。
我的伯母就有过一段走无常的经历,现在回忆这段往事,我仍然心有余悸。是我,亲眼见证了一场人鬼之间的生死较量。
伯母发病那年我才十岁。一天清早,我刚起床,看到伯父从田里背着伯母回家来,两人全身湿透。不久,他家门口就围拢一大堆人,多半是屋场上本家的亲戚。祖父祖母也拄着拐杖过来了。母亲牵着我的手,打算陪我去看看,被父亲喝止住了,理由是:我得马上去上学,母亲是个临产的孕妇,挺着个大肚子,又帮不了人家什么忙,有什么稀奇好看的。
等我放学回家,一切都归复平静。听大人说,伯母只是一时昏迷。由于她才三十出头,且身强体壮,一直没生过孩子,平时泼辣的象个牛屠夫,又没什么毛病。并无大碍。当时依照祖母的分咐,掐了几下人中,灌了半碗姜汤,不到个把小时就苏醒过来。只是神情呆滞,寡言少语。当时她坐在门口一把椅子上,我牵着牛从她门前经过,叫她一声,毫无反应,似乎根本不认识我。
约莫晚上七八点钟,伯母突然疯疯颠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末后,开始唱歌,那腔调近似庙里和尚念经。因为她家就住我家隔壁,声音特大,且难听死了,这使母亲特别烦燥。大约十点钟,又听她“哎哟,哎哟”杀猪般地喊叫起来,就象有人用鞭子抽打她似的。我们以为伯父正在对她动粗,随父亲过去敲门,没人答理。伯父本来耳聋,他年轻时是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美军的一颗炮弹落在身边爆炸,居然皮毛未伤,捡回一条性命,耳朵却被震聋了。此刻,他正在酣然大睡,无论周围如何吵嚷,他的世界始终是寂静无声的。
我随父亲来到窗前,透过低矮而洞开的窗户,借助床前衣柜上一盏煤油灯微弱的光亮,我看到伯母直挺挺地坐在床沿上,紧闭双眼,脸上既无血色,又无表情。大概是刚从地上爬起来,衣服沾满尘土,脏兮兮的样子。此时,她兴奋异常,又开始卖弄她的歌喉。右手握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砖头,每唱一句用砖头敲一下床町板,迎合着节拍,使人想到和尚敲木鱼。似乎发现有人在观看,她唱得更来劲,激情达到顶峰时,竟在床前手舞足蹈起来,那舞姿有点象扭秧歌。歌词东一句西一句,颠三倒四,听起来倒蛮合韵,偶尔还能听出一两句古代戏曲里的唱词,伯母从没上过学,平时也不爱哼歌唱调,这一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伯母疯了,我们快走”。父亲小声对我说。牵着我正走下台阶。歌声嘎然而止,恰恰这句话,被伯母听到,并唤醒她的意识。她以更高亢的声调冲着我们嚷道:“去!睡醒了明天早晨男的抬死人,女的莫出门…。。看吧!明天堰堤上有死人翻抬起过身。”晚上听到"死人”之类的话,我很害怕,紧偎着父亲的大腿。父亲咒骂了句“疯婆娘”就立即领我回家。这时,家里隐约传来母亲的呻吟声。显然,母亲要生产了。当时,我比在路上捡到五毛钱还高兴,因为村里人都说,我妈怀的是一个妹妹。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父亲撇下我快速进屋,不到一分钟又跑出来,叮嘱我自己上床睡觉。旋即去把接生婆还有祖母都请来了。折腾了一整夜,到天亮,仍然只听到母亲痛不欲生的惨叫,不闻婴儿哇哇坠地的哭声。我在床上听到那个曾经接我来到这个世上的李大妈说:“怎么又是难产?”父亲不由分说,顾不得一夜没合眼,火急火燎赶往周家湾去叫车,决定立即将母亲送往乡卫生院。一路上想到伯母昨晚胡言乱语讲的那番话,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到半个小时,父亲两手空空回来,神色焦虑,满脸沮丧,站在门前堰塘西北角的路口,望着远处的山垭,任凭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喊,就是不进屋来,好象大队的那台拖拉机,会自动从堰堤那头开过来似的。伯父正背一柄铁锹经过那里,准备下田去,父亲奏近他的耳门大声说了几句什么,伯父就把锹一扔,兄弟俩共同站在那里朝前方眺望起来。
不久,山那边断断续续传来女人的啼哭声,稍后,一顶竹轿从堤坝另端的田坎上出现。两个男人抬着轿杠,轿椅放的很平,上面平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用一床卧单裹住,头部隐约可见有血渗出来。跟在后面的女人一边哭一路抛撒钱纸。整个屋场上的人都出来站在家门口观望。父亲与轿夫交涉了几句,打发伯父跟随抬尸的队伍而去,又与那个女人寒喧了几句,才急急朝家里走来,随后向人们描述死者的遇难经过。
死者诨名老九,是大队唯一的拖拉机手。那时山村贫穷,队队自筑土窑烧砖制瓦,所需大量煤炭就靠一台老掉牙的“东方红”拖拉机,日夜不停地爬行在大山之间的蜿蜒山道上,承担运输,间或有村民患病或受伤,情况紧急,也就把它当作救护车,嘀嘀哒哒往返于县市医院。毕竟比祖先留下的轿杠---这种古老而原始的交通工具方便快捷多了。也许因为疲劳过度吧,老九昨晚从煤矿满满地拖回一车煤,行驶到桌子山顶,在一个急转弯处下坡,稍不留神连人带车翻下山谷,导致车毁人亡。出事时间据说在十点左右。说到这里父亲对我递来一个神秘的眼色,然后将目光投向伯母的小屋,我不大理会他的意思。后来联想到伯母说过的那句死人话,不仅得到应验,而且与老九出事的时间正好吻合。
父亲清早去周家湾,原打算请老九开车跑一趟乡医院。从他的老母亲口里才得知老九出事了。当时,他家大门紧闭,院子里两条狗比狼还恶。大约僵持了半个时辰,老太太才磨磨蹭蹭起来开门。一听是请车的,她的眼泪就如剥豌豆似地掉下来。“人命都搭挂了,还哪有车?”她告诉父亲,昨晚有人递来口信,说他九儿的车翻了,小儿子和媳妇连夜备轿去抬尸,这时候还不见回来。末了,老人又自言自语:“这两只老不死的狗,昨晚不歇阵地吠了一夜,哪里想到,灾祸应在俺九儿身上…。”
父亲急如雷火,哪有闲心听她“王妈妈念咒”。正欲转身去别人家借轿。蓦然想起,这偌大一个村,除了老九家,再没有人家找得出这老古董。火烧眉毛,顾不得许多忌讳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往回赶,堵在老九必经的路上,等着那顶轿子,抬完死人后再抬活人。
当伯父将那顶轿椅扛到家门前,用浸过煤油的破布片揩擦上面浓稠未干的血迹时,祖母的脸比哭还难看,就象兔子吃了山药蛋,有话吐不出来一样。父亲心里本来憋着火气,就冲着祖母说:“不用它抬你背她呀?半百里穷山恶水,山高路险,还她妈要过一道河,幸好还有这么个行头派上用场,不然的话,你还想抱孙子?只有猫儿给你抱”。一句话反而把在场的人逗笑了。伯父一句都没听清,也跟着乐嗬嗬地笑,他心里一直美滋滋的,因为父亲早就对他承诺:若我妈这次生个男孩,就过继给他。他的愿望与我正相反,他做梦都想我母亲生下一个“带把的”。
在伯母哼爹叫娘的干嚎声中,父亲和伯父抬着母亲出发了。母亲躺在轿里,痛苦的呻吟并不甘示弱。两种声音彼起此伏,相互呼应,事后我才明白,这边是创造生命的钟声。那头是扼杀生命的信号。
母亲住院后,由祖母照看我和伯母。伯父临走时对祖母说:“娘,您只须照顾好孙儿就行,至于你那颠媳妇,只要她不杀人放火,给碗饭吃保她不饿死就行,三天两头不见好转,等我回来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享福”。哪曾料到,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在那几天时间里,伯母不吃不喝,也不再唱歌跳舞,大部分时间都昏睡在床上,只是偶尔发作,象扯羊角风似地抽搐在地,口吐白沫,狂呼乱叫,嘴里不停地喊着:“别打了,我去,我去…。”似乎在向人求饶,看上去很痛苦。到第三天下午,情形出乎意料之外。我陪祖母去送饭时,伯母正坐在灶前往灶门里塞柴草,锅里热气直冒。原来,她自己正在料理做吃的。
三天以后,我母亲因为难产大流血死在医院里。在施行剖腹产手术时,院长亲自主刀。由于医生们的努力,腹中的婴儿,即我的妹妹保住了。可母亲,永远结束了她的呻吟,安息在手术台上,始终未能见到她的心肝宝贝。当时,没有人将母亲的死与伯母的怪异行为联系起来。而事实真相是:她从发病开始,就做了无常,充当阎王的走狗和帮凶,干那索拿人命的不耻勾当。不仅只有母亲,连老九那刚满36岁的盛年之命,也是她奉阎罗签发的索命符,生生夺走的。
事后据她本人讲,老九当天早晨,就理当命归黄泉。当她随引路的鬼卒到他家门口时,看家护院的两条狼狗实在太凶,连鬼卒也不敢近身,躲得远远的。后来见老九出车。二人象瘟神一直跟着他,由于白天阳气当旺,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开始车上坐一位押车的老人,鬼卒把随身带的生死薄一翻,说此人前世积有阴德,还有20年好活。鬼卒脸有难色。拖拉机开到桌子山下,老人正巧遇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熟人,死搅蛮缠要拉他去家里喝酒,中途下了车。真是天赐良机。伯母的任务终归得以完成。但时间一再延误,她吃了很多苦,阎王用鞭子抽她。大概我和父亲去看她的那段时间,她正遭受这种酷刑的惩罚。
伯母本来不愿干这害人的营生,多次请求将她送回来,阎王不仅不许,还给她派了新的任务。这回去拉的是个孕妇,正用轿抬着去医院生孩子。伯母死不从命。对鬼卒说:“这不等于要拉两条人命么?我不去,你一人去好了,我在这儿等你。”鬼卒把鬼脸一沉:“那怎么行?文书在此,完不成任务你就别想回阳间去了。你怕折损阳寿吗?我这里大笔一挥,补给你就是。偷偷给你加个5年,怎么样?大王贵人多忘事,是不会觉察的,再说,这类小小的赏赐,我也作得主的。时间不早了,快走吧。”伯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二人尾随孕妇的轿子来到一条河边。奇怪!却再也不敢往前走了。眼睁睁地看着轿子抬上渡船。
鬼卒二话没说,拖着伯母沿着河岸往上游跑,绕到另一处人烟稀少的小渡口上了筏子。伯母不解地问:为何不随轿子一起上船。鬼卒说:“你没看见吗?船夫在他的破船上香火供奉着关爷神像,此人一身正气,可是个一正压万邪的司命之神,玉帝亲自御封的,谁敢惹他?狗日的船夫,坏我好事。”伯母就问:“既然这么麻烦,你为什么还要干这缺德损寿的坏事?还要拉我上这条贼船?”鬼卒叹口气,沉默片刻后说:“你以为我愿干啦。若不干,我的灵魂就永世不得超度。轮回司会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让我来生转世为恶畜或饿鬼,变猪变狗。你以为阴间这碗饭好吃啊。”
不难看出,鬼卒对这份吃亏不讨好的差事,也难免有些埋怨和牢骚。在后来的行动中,伯母利用鬼卒的这一心态,以孕妇腹中婴儿不系死罪为由,千方百计延捱时间,一直等到孕妇生下孩子才下手。鬼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鞭子不会落到他自己头上,顶罪受皮肉之苦的,还是无常的血肉之躯。
当她再回到人世间,得知那个孕妇就是自己的亲妯娌时,痛苦万分,比谁都哭得伤心。被折磨得青红紫绿的身体,多次昏厥过去,不久,随着继子梦的破灭,因受不住精神的刺激,她真正病了。虽然阎罗王早已将她遗忘,没有再给她机会重操旧业,却终身留下间隙性精神分裂症。她和伯父都无法接受香火断绝,终身孤独的命运。
若干年后,我和妹妹到乡养老院,去看望这对行将被别的无常带走的孤寡老人。只要一提起我妈,伯母就老泪纵横。其实,我一点也不记恨她。人生在世,永远存在生和死两种力量的抗争。被魔鬼蒙上了眼睛,天使也会变成恶魔。而人性的光亮,即便在鬼魅世界,也随处可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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