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男子汉似的虎虎生气的女人桐花,出门没几天,说没就没了。可惜那对刚上小学的双胞胎儿子,先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她的公公雷老汉听到这个消息,像似早有预感似的,或者说像是早知道命运的安排似的,并不感到意外。雷老汉一脸的木然里,透着深沉的宿命。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安慰雷老汉说,真是不幸,儿子去了,媳妇说走也就走了。人死不能复生,劝雷老汉多多保重。雷老汉默默地点点头,沉稳地应付着。雷老汉说,既然这儿子媳妇没有命在,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他二老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两个宝贝孙子操心。好在两个孙子都上了初中,他这个年纪也能看到长大成人。雷老汉还说,桐花这人太要强,胆子过大,就算现在不死,保不准以后哪个时候死了,连骨灰都得不到点。桐花的死,既可惜,也可怜。可惜桐花才三十多岁,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怜的是两个孙子无父无母的。雷老汉还说,找钱往前算,折本往后算。桐花遭到这样的意外,虽然不幸,但比死得连头发都找不到一根的好!也比落入官家的手后,被满世界地张扬,没脸没面的好。没脸没面,也就不好拿来安埋。这次意外,好歹有个音讯,骨灰不管,能拿回来,埋个坟堆,以后她两个娃娃长大,清明时节,有个祭处。
桐花是一个边境县城的环境路边被一辆没有牌照的普通小车辗死的。警方接到目击者报案后,出了现场。据警言分析,桐花有被谋杀的嫌疑。出事现场,路的右边是一个打石碑、包坟石卖的石料场。桐花正走在石料场的路边,肇事车子方向盘一打,突然之间,朝桐花冲去!桐花在防不胜防之中,被撞飞起来,砸在地上。车子轰大油门,从她身上扎了过去。可是,桐花居然没有死,满脸是血的她,昏昏然中,在求生本能的支配下,紧咬着血牙,还想从地上撑起来。可就在这时,车子往后一倒,在她身上来回展了几下,以致她的胸部青红紫绿的,浸出红斑。她的嘴角流出的血,涌泉似地淌成一片。两只眼睛,透着万分惊恐,而又空茫一片。在她的身上,除了电话本,还有个信用卡和一千多块钱。警察是通过电话本寻找到她家的所在,并电话通知她的公公雷老汉的。雷老汉接到桐花不幸遭遇车祸的消息后,很快带着两个儿子,日夜兼程地赶到这个边境县城。要求警方尽快破案。说是桐花的丈夫已死,留下一对双胞儿子,还希望桐花照看、抚养。不想出了这样的事,可怜两个娃娃无依无靠,还不知如何长大成人!警方的调查总是难有进展。因为在出事的当晚,好几个人虽然看到过有嫌疑的白色小桥车,但都说没有牌号。而这种型号的车子又太普遍。并且,跨省市的车辆往来也多。排查起来很困难。不知是谁提议,问问离出事地点不远的路边小店。包括修车的,补胎的,卖汽车配件的,以及小餐馆等。然而,离出事地点最近的两家小店,当警方进行调查时,已人去房空。据出租店铺的主人说,这两个店铺,是两个外地人租的。先交钱,后租用。至于他们是哪里人,店主也说不清。只知道他们的声音有点像普通话。体貌上也说不出什么特征。估计是被谋杀者拿钱封口后,强迫目击连夜逃走的。要不,打开店铺后,东西还在,只是不见了人。桐花会有什么仇人,以至让人如此谋害呢?桐花的公公雷老汉简直是一问三不知。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似的,只会发呆。因为桐花在村里,上邻下坎,都说桐花舍得,会为人,对老对小都很有礼,而且直爽、厚道。如果说要有仇人的话,除非是她在外的朋友。那就无从知道了。因此,警方取证完毕,也只好让雷老汉配合警方,将桐花的尸身送进火葬场。并由雷老汉领走桐花的骨灰。
二
黔中山区,穷乡僻壤的山弯村里,桐花的母亲白珍听到桐花死讯后,只是唉叹了几声,闷了几天。虽然桐花在娘家的时候还小,但桐花对白珍起眼动眉毛的体贴,还真让白珍越想越伤心。桐花未离娘时,在家里,砍柴、割草、挑水那种样样抢先。还敢于阻止满面麻子、一副马脸的父亲茅权对白珍施暴的那种刚烈性格,都让白珍想起来就像自己的心肺被撕裂似的。
茅权的火暴脾气,领教的人多了。他三十来岁当生产队长时,喊出工就像部队出战时,首长的命令一样。听到他的声音,无论男女,家中有什么忙事,都会如忽闻惊雷一样,扔掉手中的事,赶紧出门!要不,他骂起人来,祖宗八代都要给你造翻!毫不奉情。就算是同宗共祖的弟兄,他也不管这么多。若有比他还倔犟的,不听他的话的,分粮食的时候,说扣哪一家的粮,就扣哪家。越不听话的人,他越扣得多。随心所欲的,想扣多少,就扣多少。别看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记性比狗的还要好。分粮时,哪家扣多少,为哪月那日发生的哪样事扣?几乎丝毫不差。
记得一次,茅权借三队的一头大黄牛来犁田,他犁得深,牛拉起来费力,他却认为牛走得慢,偷懒,就凶叉叉地吼了几声,那牛猛一用力,加快了脚步,犁了一段时间又慢下来。毕竟这牛是生命之躯,过于用力了,也有吃不消的时候。可他认为这牛不尽力,提高犁口,猛地朝牛后脚拐上戳去!那牛在“哞……”地惨叫声中轰然倒地!两只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的泪水。头抬了又抬,前蹄不停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徒劳一番之后,两眼泪如泉涌。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犯了事,脑子里飘过一丝后悔。但还是静下心来,左顾右看一番后,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让牛“滚坡”,以堵他人之口。然后召集他在领导的二队七八个男人,剥了那牛皮,清理好五脏六肺,按三角钱一斤,分给三十户人家。在剥牛皮时,有人发现牛的后脚拐上被有被犁口戳的裂痕。那人看他一眼,他便说那人手脚慢,让他来。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证据”毁得一塌糊涂了。把牛剥了,分下来,人家拿不起钱不要的,他就派人挑去安顺卖,哪个愿去的,算两天工分,还给五角钱少午(饭)钱。再后来,两个队的队长、会计按当时市场价,将这头不幸的牛,估了个价,由二队负责赔给三队。
就是这样一位暴烈的父亲,十几岁的桐花都敢于冒犯!桐花看到茅权对白珍行凶,她会眉毛一横,脚朝地上一跺,大声武气地说道:“你疯了!你还以为是牛啊?打伤哪点对你有哪样好处?你会不拿钱医治了?你有本事你打吗!”提到牛,就等于戳到茅权的心病,他觉得自己的姑娘桐花说这话,像是看到他害了那头牛一样。他也怕自己有把柄被别人拿着,以后说话,别人有驳他的。因此,提着生柴棒的茅权,一看到桐花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听到她连珠炮似的话,便狠狠地朝她鼓一眼,出几口粗气,连骂白珍几句流话,逞逞威风也就算了。
因为有了桐花,白珍在茅权面前少遭了不少罪。想起桐花的过去,白珍觉得像做梦一样,为哪样这样一个儿子娃娃性格的姑娘,会这样不幸呢?
三
白珍想起土地下放那几年,从外地来了两个人,在乡干部的带领下,到山弯村来宣传说,他们要收购老厕所里,凝固在岩壁石墙上那层厚厚臭屎壳子,说是五角钱一斤。十月小阳春季节,哪家的厕所都满当当的,真不好淘!可很多穷怕了的人家,听到这个消息,像捡到什么宝贝似的,争先恐后地想办法掏厕所。茅权听后说:“勤球快!那狗日的两个,长毛嘴尖的,喇叭裤穿起,老子怕是骗人的。还要帮他些挑到乡里去,老子怕到时候力也费,丑也丢!”
但是,桐花自个找到那两个人问,收购这臭壳壳是不是真的?其中一人说是真的。因为这层壳子里含有一种贵重的金属,他们是一个国营单位的,收去提炼来卖。桐花给那两人说,她家的厕所是祖上留下的,据说从来没有淘过,如果是真的,就先讲好价钱,把定钱付了。反正坐家户是跑不了哪点的。那两人坚持说,挑到乡政府所在地过磅过后,再统一付钱,有乡干部帮他们担保的,到时候他们保证兑现。桐花说她不相信,到时候他们跑了,她不可能再挑回来,只有倒丢。两个外省人与那个乡干部,眼睛睁得大大的对望了一下,其中瘦高个子的外地人操作并不地道的普通话,走近桐花,轻声对她说:“ 你既然这样讲,我们可以先付你一点定钱,你淘出来称有好多再按价付给你!不过,这事你不能给其他人说,因为我们是想统一提钱收购,身上没有带多少钱。如果你讲出去,我们连你家的都没法保证!”桐花想,只要能保证她家的,她就不会讲出去。于是,那人四下张望,见无他人后,付给桐花五块钱。桐花接过钱后,挥起锄头,三下五除二地在她家后园挖了个大坑,然后一挑又一挑地把厕所里的粪便挑完。又挑水冲洗了一下厕所后,用錾子把凝固在厕所壁上的硬壳敲下来,找把大称一称,就去找串寨子的那几个人付钱。她单独和他们谈,如果他们不先付钱,她就要把他们先付给她定钱的事说出去。那又矮又胖的愣头小伙,瞪着牛眼,上前一步威胁道:“你敢!”桐花马上跳上去指着那人的鼻子说:“你再讲一句!你看我敢不敢?”那位穿着灰色中山服的乡干部忙制止那矮胖小伙说:“男不和女斗,你好不好意思?”桐花在一旁咬着牙,瞪着眼,一副毫不示弱的斗鸡样。因为她知道“强成不压地头蛇”的道理。那位瘦高个的小伙,见桐花这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犟劲,出来打圆场说:“你不要为难我们,我们也理解你。按你说的重量,我们讲的价,付一半给你,另一半和其他一样,统一付行不行?”桐花想了想说:“好嘛,那就这样”。
可是后来,那些臭东西称过并登记造册后,那位陪同的乡干部说那两个外地人去取钱来付款。乡亲们跑了不知多少次,那两人居然一去不复返了。只有乡政府侧边的渔塘埂上的石围里,还堆着些被敲碎了的臭屎壳。修公路的时候,当着废物填路基了。很多人知道,那掏厕卖硬壳壳的事,好多个村,只有桐花没有白忙活。为此,好多乡亲都对桐花刮目相看。因此,声名雀起的桐花,让她的母亲白珍高兴的好一阵。
由于桐花是个儿子性格,村小学毕业后不再继续读书的她,家中打柴、割草之类的体力活,随着她年岁的增长,渐渐落到她身上。姐姐竹是个树叶落下都怕打着自己老壳的人,在家中主要负责讨猪菜。她脚下接连两个妹不幸夭折后,她母亲才生下两个弟弟。所以,她在家中,劳力活路,为父母分担很大一部分。以至于在她的父亲茅权与母亲争吵,母亲发狠,回敬父亲几句重话,父亲一时性起,想逞凶的时候,她的出现,会让她父亲有所顾忌。更何况,桐花是一个胆大而有心计的人。
那几年,山弯村二十多个十几岁的小伙子,还没有到冬天,就开始储备柴禾。柴禾积得越多,砍柴的孩子,总会得到父母或村里大人们的称赞。家里有鸡下蛋了,母亲会十天半月地给炒个鸡蛋饭,给勤快的孩子一点鼓励。乡亲见到谁家的孩子“战果”辉煌,也会说:“你家xx真凶,才不得好长时间就整得这么一大堆柴啦!这样的娃娃不枉自养!”就这样的鼓励与称赞,在这些砍柴的半大小子心里,变成了至高无尚的动力。他们暗地里较起劲来,看谁砍的柴又大又多。一两年时间,大山箐林深处的岩柴、化香柴等,镰刀把大的都被砍光。于是,有人开始把眼光投向下谷村的小屯上。下谷村全是苗族,像合二为一的三岔河一样,两条峡谷到此形成了上片开阔地。除了中间一片十几米高、像鲤鱼奔江似的山丘外,两边尽是旱涝保收的良田。这得益于他们对周围原始灌木的精心保护。当山弯村这帮半大小伙,把砍柴的目光投向他们历经百年保护下来的小屯时,他们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小屯像一根矮胖的蜡烛,四周全是壁陡的岩。只有一条一尺多宽的小路可上。而且经常有人手提火枪巡逻。这些半大小伙,先是试探着盗伐,被逮住后,弯刀、斧头被收,被吓唬一下,也就算了。后来,他们越做越胆大,明起抢伐!
唯一参与砍柴队伍的桐花,没有谁看到她上过小屯。但她家屋后的大木柴比谁家都多!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大根木柴砍到家的呢?她没有给谁说,至今谁也不知道。
四
想到这些,忙碌一天的白珍,到了夜幕降临,吃过饭,洗过脚,独自就寝后,茫然地望着低矮老旧的楼板,悄然无言之中,悲泪难禁。多好的姑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运?
不过,桐花的死对于白珍来说,除了噩梦般的痛苦与哀叹,她没有更好的表达这份母子之情的方式。闷头闷脑地气了几天几夜之后,该做哪样,还得做那样。在外人看来,仿佛桐花的死,在白珍的心中,像深潭里掉进一块小小的石子似的,先是“咚”地一声,惊起一圈、一圈不断扩散的波纹。慢慢地,一切又归于平静。白珍的心,又像这一座座的大山,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能让它们身感震颤,却不能改变它们的沉重的困守一样。
其实,明眼人一看,不大说话的白珍,本来已花白的头发,那一层可怜的黑丝,几天的时间里,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白珍才五十多岁,不应该是这副样子。然而,丈夫茅权坟上还没长几根草,又得到嫁到河南去的大姑娘患肺癌亡故的消息。几个子女之中,最让白珍感到欣慰的就是桐花。凭她在那年掏厕所的事上人人被骗,她却斗智斗勇,让行骗者也不得不佩服的事,凭她敢于在凶暴的父亲面前保护处于弱势的母亲的事,凭她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那么多粗柴木扛回家的事,就足以令白珍对她这份母女深情难以割舍!更何况,桐花那五大三粗的体质,那虎虎有生气的小伙性格,那有手有脚、有头有脑的敢做敢为的胆魄,无论怎么说,谁都觉得她将来必定会有滋润的时日。民俗曰:“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嘛。可谁知,她如日中天的生命,为什么会这样就结束了呢?因为时至今日,大多数人只知道她是出了意外,却不知道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是暗杀吗?桐花是一个“张飞穿针”----粗中的细的人,不大可信;是杀人灭口吗?她的性格不应导致这样的结果;是“舍卒保帅”吗?凭她的智勇,她是不会为别人而牺牲自己生命的。那么,除非是她无法把握的“意外”了。
不管怎样,那封来自江南水某地云村的字迹歪扭的信,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桐花的死讯。只是说在外被害身亡,幸亏警方发现,依据桐花身上的电话号码联系到雷老汉后告知,方运回她的骨灰。白珍不相信儿子读的信,又找人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确认桐花真的死了。
也许,桐花就不该叫桐花。因为山上的桐子树,春阳一开,花便随之而开。开的时候,争先恐后,毫无顾忌,肆意张扬自己。却不知道身后还有桐花凝。因为有一句民谚说: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四月八日断冰雹。所以,这样的花,开起来的时候轰轰烈烈,凋谢起来的时候,一夜之间,也会满地茫然。
五
谁都知道,白珍家中母子三人都没出过远门。更何况,桐花远在江南,要去的话,来回的车费都是一笔让人发愁的数。因为白珍两个儿子金虎、银龙,虽然都已初中毕业,能在家里帮着做些农活。但毕竟是白珍当家。吃酒做客的门面差事得挡;一到栽种季节,又要买肥料、农药;三病两痛的得花钱。虽然公婆都已仙去,但看到两个儿子渐至长大,七个头的三间房子又窄,这让白珍很难宽心。患严重风湿病的她,走起路来,罗圈腿不说,还一跛一拐的。好在两个娃娃的有劳力了。耕种、喂鸡、养猪的,白珍稍微支配一下,他们都能做。不过,哪样开支都要靠这农业收入来支撑,是有些入不敷出的。所以,白珍心里不知打了多少转转,想去看一眼死去的桐花,一想到要花一大笔钱,心里又承受不了。虽然桐花在世时,是很让娘家人念想的。但此时的白珍一家,除了亲人遇上这样那样的不幸外,牛马猪牲口又不顺手,三病两痛的,很快也就跌进生活的泥潭之中。真是“风顺要不了几摇片,背时要不了几瓜瓢”。更何况,白珍得知桐花死讯的时候,桐花的骨灰早已“入土为安”了。去看也只能是看一下桐花埋葬的地点,也只能看到一座荒坟。
白珍很后悔,两年前,桐花带着相机来的时候,两母女没有照张相,留个念想。
其实,那时白珍根本没得心肠照相。因为那时的桐花,据说除了背了个皮包,包里装台135的彩色相机外,带了一大笔钱财。可是,在往娘家赶的路上,从山竹寨穿过的时候,一群恶狗见她穿着高跟鞋,烫着一头波浪似的黄发,还穿了件橄榄绿的风衣,便向她扑来。远远的,她弯腰捡起石块,待狗近些,便砸过去。可那带头的黑狗,像一只凶神恶煞的狼,石块砸过去的时候,除了它的头向后缩了一下,双脚紧紧地抓着地,如逆水行舟的艄公,毫不松劲。桐花有些惊慌,好几次甩石块都打了个空。加上桐花的声音有点变异,边吼“死狗,瞎暴眼睛”的时候,那群狗,似乎听出她是外来的人,欺生的本性让它们更疯狂,更像一群饿狼扑食似的奔向桐花。眼见张牙舞爪的大黑狗,带头恶狠狠地扑到跟前,桐花情急之下,便蹲下身去,想用风衣护住自己的小腿。这一护,疯狂的狗将她的风衣撕得如炮火硝烟中的战旗。桐花像陷入急流险滩而危在旦夕的心差点暴炸。她便手抓住一块石头,狠狠地向那条恶狼似的黑狗砸去!可是,她这一砸,却又砸了个空!因为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闷雷似的滚过来,狂吠的狗们像突然遭瘟了似的,停止了进攻,并很快拆退。可挂在肩臂上的风衣,还是被狗扯落在地。借着朦胧的月光,她慌忙追了几步,不想那狗丢下撕扯成几大块的风衣,边调头提防桐花的报复,意犹未尽地叫着退下。
当桐花弯腰准备拿衣服时,那群狗又调过头来,凶狠地低吼,怒视桐花。桐花小心地低下身子,把衣服就地裹起,连那硬硬的东西一道裹起。抱着,先是试探着加快步子。感到那群狗慢慢远去后,心有余惧的桐花,看着远处山上的火把,疑心强人拦道,生怕自己离了狼群,又进虎口。于是,一气小跑,很快到了家。
到家时,她的母亲白珍看到她气都喘不过来,忙招呼她坐下,并送上一瓢水,她喝了家乡清甜的水后,才想起看看那用报纸包着,放在风衣荷包里东西。可当她在煤油灯下站起身来去翻看时,看到了却是一块大小有些相同的石头!桐花的脑子里像风暴突起似的,有点不知所措!大脑里突然之间一片空白。
看着桐花目瞪口呆、脸青面黑的样子,白珍问是怎么回事?桐花说,不要问了,赶紧找亮稿、找电筒,你和我转去一趟!白珍说,才来到,又要连夜转去?桐花说不是,是要到山竹寨找东西,她的东西可能丢落在山竹寨了!可母女俩各提着根棍棒,打着电筒、火把,急匆匆地去在群狗狂吠中找了几转,还是唉声叹气地返回。
桐花让白珍悄悄放出话说,说是她丢失的铜观音,不管哪个捡得,只要拿还她,可以2000元的重金相谢。桐花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知这样一来,好多人暗地里摇头。因为时间正处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时的2000元,对于乡村也好,县城也吧,已是笔不少的金额!为此,捡得的人也许会想,如果是铜的,那么,桐花不会找得这么急。如果是黄金,颜色上看去又不对头!或许,捡得的人会想到是乌金或贵重文物。其实,那东西,看上去真是铜观音,而且铸工不是很精细,按说真值不了多少钱。可是,为了这,桐花辗转千山万水,踏上返回娘家的路,几经周折,眼看到娘家门口了,不想,熟悉的乡路,陌生的恶狗,却让她功亏一篑。后来,据白珍说,桐花丢失的东西,少说要管五、六万块钱。有人说,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又大致晓得在哪点丢失的,可以报案,请公安局的来查一下。可是,白珍给桐花转达好心人的提议时,桐花不断地摇头。问急了,桐花就说,丢了也许是好事。只是都到了家门口,想起来,划不着。看着桐花凝重而复杂的表情,白珍奇怪地问:“你这个娃娃,搞得我糊里糊涂的,到底丢的是哪样东西?”桐花想了想说,那是文物,一个铜观音。要具是文物,就看是那朝那代的文物了,它的价值不是一般人能随便猜到的。也许五六万块钱,只是个零头而已。不过,是不是文物,那只是桐花说的。因为谁也没见过,也无法证实。
再后来,又有消息说,桐花男人雷林已被公安挂号,她是带着这东西来娘家躲藏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在白珍看来,这东西可能是雷林弄来的不义这财,因此听了桐花的话,信以为真地劝桐花说,又不是自家苦磨苦做得来的,丢了也就丢了。还责怪桐花说,以后这种挖人家祖坟(疑为盗墓所得)的短命事,最好不要做。就算穷得只顾到点吃的穿的,一家人求得个身安、心安比哪样都好!要是金银财宝,堆满仓,装满柜,成天提心吊胆,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还要这些搞哪样?要是钱多得哪样都有,吃不完、用不完,就是一大家子,这个不痛那个痛,还不如穷点好!桐花一听,嘴角像面瘫病人的神经出了差错似地扯了一下,脸色收敛了一下,语气沉郁地说:“千山万水的,车费都花了不少,不要说一路上的吃喝用度,担惊爱怕,就算只是一路辛苦,好不容易才保到了家门口,丢了太可惜!何况,这东西得来很不容易。多少不讲,是冒着生命危险得到的,要是弄不好被抓到的话,那是不得了的事!”白珍说:“没有想到你们胆子这么大,晓得是犯法的,咋要去做呢?就算整得百万、千万,到时候把命丢了,还有哪样意思?”桐花说,他们所在的云水村,家家都很有钱。但大多数人家,表面上是搞加工、养殖、种菜、包工程、做轮胎生意这此,实际上,哪家暗地里都有自己挣大钱的见不得天的路子。桐花还说,现在搞市场经济,都说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趁这个时候抓住机会多整些钱,以后怕没有这种机会了。白珍听了桐说这番话很不理解。白珍说:“不晓得你们咋想些,连命都不顾,往钱眼眼里钻有哪样意思?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食饱伤人,财多累己。钱多了有哪样好?”桐花想了想说:“钱多了,可以吃好点,穿好点,住好点,还可以哪点好玩去哪点玩玩。人活一辈子,吃的、穿的、住的都不像样,如果穷得自己都顾不了,咋对老对小?要是穷得小的、老的都对不住,又咋为人?”白珍虽然觉得桐花讲的也多少有些理,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虽然苦点,但没有什么提心吊胆的事。于是对桐花生气地说这:“穷得新鲜,饿得硬气!你们再这样做下去,我就不认你们了!”
六
桐花因了这件不愉快的事,郁抑了几天。后来,陪她母亲一起到城里,给母亲与两个兄弟买了些穿的,吃的,住了个把星期,给她母亲留下几百块钱,就要赶回去。说是她那一对双胞儿子还小,时间长了,心不安。
其实,最令桐花不安的是她丈夫雷林。她刚回到自己的家,就听到丈夫遇难的消息。她的丈夫雷林,在一个冬夜,不知为何,在西部一个省城,从一家宾馆的十几层楼上掉下来的,砸得粉身碎骨!脑髓都砸开了花。还是一位老乡见到后给她家里打的电话。因为挂念娃娃,她在从娘家赶回去的路上,打电话回家得知雷林遇难的消息。此时的她,离雷林遇难的省城不过两百里的路程。几个小时后,她赶到省城时,找到警察,说明关系后,警察说她的丈夫可能是跳楼自杀。具体情况还需进一步调查。桐花知道雷林不会轻易跳楼自杀的。这其中必有大阴谋!可能是他们团伙内部“舍卒保有帅”的把戏。可是,面对警察的询问,桐花只能说什么都不知道。否则,牵连到了自己,那两个年幼的儿子谁来管?虽然雷林的父母还健在,还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毕竟雷林家有五弟兄,每家都要按商量的分子给单独吃住的父母赡养费。对老对小,桐花觉得她都有责任。虽然老雷当过大队支书,多少见过点世面,也能嗅出他的几个儿子在外的动静。暗地里打听过,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曾经反对他们在外做的冒险生意,但看到哪家因此都找得大钱,建了小洋楼,该买的电器都买了,给他老雷的钱也很大方,也就不怎么反对了。不过,还是暗地里反复地叮嘱雷林他们,不要太贪得,见好就收,免损连命都保不住。认知,雷林灵光一闪,反而动员身板骨硬朗的老雷和他们一起去做这种生意。雷林说,道上有的人年纪还比老雷大,带着家人一起做,并且还路在前头。但雷林没有说,一旦出事,老人一肩扛住,让他的儿女安享富贵。其实,这是把老人推上风口浪尖的把戏。见老雷有些心动,雷林、桐花他们趁机给老雷讲道上“老英雄”的故事,引得老雷跃跃欲试。老雷想,他年轻的时候,到县里参加运作会,长跑名次总是数一数二的。好多和他一样年轻力壮的,找他扳手劲,都不是他的对手!扭扁担龙,也没有哪个赢得了他。而且记忆特好。在乡、区、县开会,没多少文化的他,不用笔记,回到村里,召集村里人传达会议精神的时候,几乎可以把领导说的话重复一遍。可是,才几年的市场经济,这村里的变化让他疑惑起来。一幢幢的小洋楼,如雨后春笋拔节,不断地拱出来。一幢比一幢鲜,一幢比一幢显眼。城里人在农村人面前引以为自豪的家电,在水云村,也渐成结婚嫁女的必备之物。有的人家也有了私车。
于是,好多人都说国家政策好,在外生意好做,钱好赚。一时间,买卖国库券的有,做大小洋生意的有,倒卖车票的有,搞假文物的有,盗墓的有,成群打伙跑“三线”搞诈骗的有,把“苦金盆”当 “蛇莲”卖的有,拐卖妇女儿童的有,专门成立抢劫、盗窃团伙的有……为了钱,为了自身的利益,人们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然而,“兔子不吃窝边草”。春节,大家回到家的时候,都会编出些属于自己的故事,津津乐道的传来传去。于是,村里的公益建设,都争相捐款。崭新的教学楼、图书馆、教师宿舍拔地而起,一应设施应有尽有。村里的道路也打成了水泥路面。搞包工头的村支书还提议在后山修座公园。还没有出过省的雷老汉,仿佛一夜之间觉得这世道变得他都认不出来了似的。因为他满足的是他的大棚蔬菜,一年下来,能挣一万、八千,心里就像四季都装着个和煦的春天似的,有一种生逢其时的自豪。雷老汉不知道,出不了远门的中老年人,在这片土地上大做文章,津津乐道的时候,一大批外出的年轻人,已在大江南北,睁着猫一样机警的眼睛,在各自的道上大显身手。不过,有了这些钟情于土地的中老年人绘制的水云村形象,水云村便成了全区、全市,甚至全省致富的典型。
雷老汉先前蒙在鼓里,他不大明白水云村发展背后的故事。只知道儿女们在外做生意比在家做农业好,一个走出去,闯出了路子,又带走一个又一个。但他们究竟做的什么生意,雷老汉问到的时候,有一种被敷衍的感觉。直到一年春节,两父子睡了个懒觉,起来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出去玩了,俩人在一起,雷林说他争取在一年内找多少钱的事,与雷老汉发生了一场对话。对话的焦点是找钱的手段。雷林说:“某人说过,‘不管花猫、黑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这年成,不管你用哪样手段,只要奶找到钱,你就是汉子,你就是有出息的人。人一辈子,谁不希望日子过得像神仙样?没有钱,能过好日子?”雷林连株炮似的话,将一脸岩山一样执拗的雷老汉,轰得荤头转向!轰得如坠五里云雾。好一会,雷老汉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此,当雷林再次鼓动雷老汉时,人真有点心痒痒的,心里巴不能一试身手为快。于是,便问雷林他们道上规矩。雷林当然毫无保留地给他讲了。老雷一听便牢牢记住,晚上睡觉都在捉摸。
雷林见父亲雷老汉被自己说动,便暗暗高兴。说是只要雷老汉有心,一切准备工作就算他的。为了与雷老汉一起跑笔大生意,雷林作为充分的准备。临行前,迷信的雷林还悄悄找了城南的三娘算了一下,预测他们这一趟的成败。三娘沐浴更衣,焚香烧纸,一番祷告之后,在家中的花营菩萨前,正襟危坐,嘴里念念有词一阵后,点头告诉雷林,这一去有钱稳赚!雷林付了一千二百元的“利市”便殷切告辞。据说,城南的三娘,是天上七仙女中的三姑下凡附身,所以推算结果十有八九都很灵验。于是,雷林父子现便信心百倍地上了路。
七
可老雷就跑了一趟就洗手不干了。虽然他做得让道上人敬佩,雷林也对他刮目相看,但个中之味,他是深有体会了。这样那样的 “考验”,让他差点没挺住。好在他见过世面,老谋深算,机智果敢,虽死无畏。老雷、雷林不知道,他们迷信的三娘,其实早已成为公安的内线。他们的成功,是公安放长线调大鱼的结果。要不雷林最后怎么会惨死呢?雷林的死,实际上是红与黑两大阵营恶斗的结果。聪明的老雷跑了那一趟后,对于他儿了的死,他虽然有些悲伤,但深知,对外人来说,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比公开被剥夺政治权利的枪决好得多。因为雷林在这条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道上,出事是早迟的问题。最主要的是雷林太贪了。雷老汉在与人摆故事时,爱说的一句是:无论什么人,太贪了,做哪样都不得好下场。贪杯的人被酒误,好色的人被女人误,争强好斗的人常死于非命。对于雷林的死因,雷老汉凭猜都猜得个八九不离十!因此,他听到雷林的死讯后,雷老汉显得不怎么意外而惊慌。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这种事,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雷老汉还说,雷林哪怕是堆骨灰,好歹能拿回来埋,今后雷林的娃娃清蝗扫祭,有个去处。这是后话。
那一趟惊心动魄的生意下来,老雷的腰鼓得胀胀的。再也不需要子女供养什么了。相反,逢年过节,还对孙子孙女每人发个数目不小的红包。两老还会参加旅游团队,风景名胜之地,四处走走。雷老汉估计他这一辈子,咋用都绰绰有余。
并且,一次成功冒险的经历,还让结交了些黑道上的朋友。
可是,老雷这一次的冒险成功,也就注定了桐花命运的悲惨。每每回想起冒险之行,雷老汉会不禁摇头叹气,真是刀尖尖上添血!
八
雷林身遭不幸以后,雷老汉曾劝桐花,不要再做这样的生意了。桐花说,她这一辈子就两个心愿:为她与两个儿子,各挣100万元;到城里买几个商铺,两套房子。老雷说,钱够用就行了,这不是人做的生意。桐花说,雷林不在了,她也要为自己想想。有了钱,什么都好办。老雷说,钱这东西,好,也不好。还是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不然的话,桐花出了事,以后两个儿子长大,说不好听一点,怕连清明上坟都找不到个地方!更何况,桐花想再找一个丈夫,感情的事就难讲。也就是说,桐花要想找一个能与他真心过日子的,有了钱反而难。可桐花觉得,没有钱,说啥都是空话。公媳之间的争论没有结果,并分产生了沉默的分歧。
九
桐花之所以把钱看得很重,缘于当年家庭的穷和父亲的贪婪。否则,她也不会远嫁他乡。而且桐花嫁给远在江浙的雷林,并不是自己所愿。是她的父亲茅权,带着她与她姐到安顺城打工几年后,把她卖到江浙去的。
据说江浙那边,当时要在当地找个女的结婚,费用随便都是一两万元。而到西部“买媳妇”,不过花三五千块钱。
茅权带竹妹与桐花到安顺,是因为茅权有一个亲戚在火车站有煤场,叫他去上煤,一个月能挣百把块钱。有了点钱的茅权,成了北门马店的长住客,夜晚也会跑到唱山歌的茶馆去“潇洒”一下。在茶馆,茅权认识两个四川包工头,说是他们包有工程,需要找两个做饭的,请茅权帮找一下。茅权这就想到他两个姑娘――-十九岁的竹妹与十七岁的桐花。这时,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社会,找工挣钱还是新鲜事。虽然一个月就三四十来块钱,但已抵得上一个中专毕业分配工作的干部出入了。而且,做饭做菜都简单:一笼旺旺的煤火,做一甑饭,一锅菜就行。菜呢,洋芋也好,白菜、萝卜也好,倒些菜油炙好辣椒,把洗好的菜放进去,加适当的盐就成。做饭的人,不用交钱就可以吃。不过,住的也和建筑工人一样,是简陋的工棚。但是,对于桐花两姊妹来说,有自己可支配的收入,自然心花怒放。在农村,她信能找到这样的事做。已是让人眼馋得不安的了。
然而,建筑工地上尽是些抛家离子而来的男人,每当吃饭的时候,总会有些的眼光,像狼一样,似乎随时都想把她们的身上扒光,一饱口福似的。好在那时离城不远的一个叫南云山的村,几乎是以村为主,暗地里以自家的姑娘媳妇为资本,做起了前门迎新,后门送旧的生意。有的工人,宁愿花费十天八天的工钱,到这个地方去“潇洒”一回。不过,经常听那地方黑得狠,会扎“谋子”宰人,把你身上的钱全都搜完,搞不好还会挨打!打得你鼻青脸肿,打得你有冤口难开。所以,有些人有了钱,就想在这些农村来的姑娘里头打便宜。以至于从农村来的她们,吃饭的时候,总是埋着头,生怕与那些目光撞击。因为她们,女性成熟的廊角早已分明,羞怯之心早已萌生。
包工头带带着几个人在工地上走来走去。当需要加快工程进度的时候,包工头会掏钱割肉,给工人改善生活。桐花一次发现包工头看她的眼光也像狼一样。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然而,被包工头盯上的桐花,从做饭到监工,不到一年时间,桐花不仅工钱长了,还得了不少好处。可她的肚子便渐渐显眼起来。包工头给桐花一大笔钱后,要她到了医院搞人流。可包工头就是不愿陪去。而那时的医院又不做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流。不得已,桐花父亲在恶狠狠地骂了一车桐 花后,请请曾插队山弯村的一位男知青做晃子,陪着桐花到医院去,才把手续做了。
之后,茅权希望将桐花早点嫁出去。所谓女大不由娘。后来,茅权在茶馆听人说,江南有人愿出六千块钱找个媳妇。茅权因此动了心,打起桐花的主意。听说江南那边田宽地广,吃穿不愁。茅权劝说桐花到那边找个婆家。桐花说要见到人,看如何再说。桐花见到雷林后,两情相悦,便定下终身。只等雷林把钱交给茅权,便可带着桐花远走高飞。
桐花最后跟着雷林走了。可这一去,没过上多长好日子的她,便以因贪大财、图大利,永远陷入了黑暗的茫然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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