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我们村和外婆村的是一个镇子。镇子叫崇仁镇,崇仁镇横在中间,一肩挑起叶家圳,一肩挑起西青。从家去外婆家,到崇仁镇的时候,我就知道,再过二公里,就会到西青,那是一个盛产豆腐皮的小村。
我们村有很多西青的大姑娘嫁到叶家圳村。原因是这些嫁到叶家圳村的女子,总是想方设法把留在西青的姑娘也一块骗来做叶家圳村人的媳妇。我母亲是其中的一个,当她甩着两条长辫子,穿过崇仁镇热闹的横街嫁给我父亲后,没过多久,她就用一张新嫁娘幸福的脸,诱惑了她的两个闺中蜜友也嫁到了叶家圳村。
第二年的腊月我母亲生下了我,第三年上半年,母亲的蜜友之一生下了小霞,下半年,另一蜜友生下冬霞。
小霞,冬霞比我小一岁,当然,我是她们的头。当然啦,我的上面,还有几个头,最大的头叫小平,我们叫他小平哥哥。
平常的时候,我们总是在小平哥哥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开赴西青村。西青人看见我们大队人马地拥过去,总是惊叹,哈,叶家圳的外甥外甥女来了,哈,竟然有一个排呢。我们不知道一个排是多少人,但听见他们这样的语气,不知不觉就把头昂得高高的,眼睛瞟向天空。
六岁的一个六月天,小霞和冬霞在我的号召下,去田坂玩。我们折了很多杨柳枝,把它们织成杨柳帽戴在头上,扮成女解放军的样子。我们又偷了路边的几个毛桃,啃了几口。后来,我忽然突发奇想,提议去西青。
去西青要穿过前山。前山是一只小山岗,小山岗里躺着一个小水库,小水库四周围满了茂密的芦苇。我们走到前山的时候,就每人折了一根芦苇。我说,西青太远,我们万一走不动了,芦苇杆可以当拐杖。
有了拐杖后,我们就不那么担心了,并且还有点气定神闲的感觉。站在水库边,我抚了抚头上的杨柳帽,向远方眺了一眺。远方,就是崇仁镇,那些密密匝匝的房子正一览无余地裸露在我们面前,而通往镇子的那条马路,常常有一辆辆绿色的大汽车呜的咆哮一声,卷起一条灰龙,扬长而去。
我们行进在灰龙间。灰龙过来的时候,有些耀武扬威,这让我们很不喜。我们啐一口:神气什么?我们不是没有坐过汽车。事实上,我们那时的确没有坐过汽车,我只坐过村里的手扶拖拉机,并且,也是拖拉机歇在操场的时候,偷偷爬上去的。
马路两边有元宝树,很多元宝从树上掉了下来。我说,元宝粘在手上很好玩呢。于是小霞和冬霞两个就拣了很多元宝过来,巴巴地送来给我——我是她们的头。
我们把元宝一颗颗地沾在手上,让我们的小手看上去像是带了一根绿色的手链。当然,那个时候,我们早把头上的杨柳帽和手上的拐杖给扔了。
阳光直直地打在我们身上,我们走呀走。小霞和冬霞就嚷嚷口渴了。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叫她们再熬下。再熬下,就到了崇仁,到了崇仁,就能看到西青了。到了西青,外公外婆看到我们小小年纪就能独自走到外婆家了,一定非常高兴,一高兴,就会买白糖棒冰给我们吃。我这样安慰小霞和冬霞,也这样安慰自己。
这是溪滩村,这是下荫村,这是上湖荫村,路过那些村子的时候,我一个一个地指点给她们看。这些村子,以前跟小平哥哥来的时候,他告诉过我,现在,我又一一让她们两人记住。那两个不争气的,还只有这样才能唬住她们,不然,一会喊口渴,一会喊脚痛,声音里都带上哭腔了。小霞这胆小鬼居然还说她想家了,还说她想回去了。
她这样一说,我也真有点想家了。可是马上到崇仁了,再说,到西青就有可能吃上白糖棒冰,难道就这样算了?
到崇仁镇的时候,我们都有些累了,有些口渴了。镇上的直街,有一家冷饮店,每回我们跟小平哥哥来的时候,我们都会在店里买一杯冰镇果汁。果汁三分钱一碗,桔黄的颜色,冰凉冰凉,透着微微的甜,喝一口,口舌生津;喝两口,疲劳一扫而光;喝三口呢,小平哥哥说,喝上三口,赛过活神仙。
我带领小霞和冬霞踅进店里。一个穿白大褂的胖大妈正伏在店堂的小方桌子打瞌睡,她的头顶,一只满面疮痍的吊扇吱呀吱呀地呻吟着。店堂一人多高的柜台上,那个神奇的竹筒子不见了。这个柜台,是小平哥哥每次排队买饮料的地方。小平哥哥每次总是叫我们先挑张桌子坐下来,然后,收了我们从口袋里捂热了的三分钱,由他统一去柜台上买竹签。竹签用桐油涂过,上面用红漆写着三分,五分和崇仁服务公司的字样。小平哥哥就执了这样的竹签,然后又到窗口排队,然后,就从窗口递进这些竹签,又从窗口捧出一碗碗的冷饮。
然而,现在,小平哥哥不在身边,我们的身上也没有钱。我的脑子只能这样绵密地想像一下桔黄果汁的滋味。大概胖大妈有了什么感应,她突然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看见我们,十分惊讶的样子,问,想干什么?
被她这样一问,我们有些心虚,连忙转身逃。逃在后面的小霞就嘤嘤地哭起来,被她一哭,冬霞也忍不住了,而我最后也终于忍不住。
我们吸着鼻涕眼泪的时候,冷饮店里的胖大妈就追了出来。她拉住我的手,问我去哪。
我这回突然有了排山倒海的委屈。其实,在踅进冷饮店的时候,我就那么地想家,想家里的老井,想老井里甜沁沁的井水,还有我的大白鹅,我的弟弟和妹妹。我在叶家圳的时候,有时也会很强烈地想念西青,想念崇仁,想念果汁饮料和白糖棒冰,可是,一踏着崇仁的地面,我又想起了叶家圳,并且我的想念里又带着毫无理由的委屈。
“我们想去西青,我们去外婆家。”我抽抽嗒嗒地回答。
“家里的大人知道吗?”胖大妈如此亲切,越发让我哭起来。
胖大妈后来被我们哭得心都软了,让我们喝了一碗免费的饮料后,还陪我们穿过了横街,来到了崇仁的大桥头。
崇仁大桥头离西青就近了,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岗就到了。山岗上有一垄垄的茶树,岗顶有一棵挺拔的松树(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三枝墓的传说)。我见到这棵松就有一种亲,觉得站在这棵松树底下,就仿佛踏着了西青的地界。
翻过山岗,远远地我们就看见西青的人家屋里飘出一缕缕的炊烟,人家拴在树底下的羊咩咩地叫,大塘墩上响起一阵一阵的棒捶声——那是西青人在洗捞豆腐皮的麻袋,要力气大的男人或女人用力捶打才能洗干净。如果袋子不干净,滤豆浆的时候,豆浆就榨不出来。
大塘墩上的西青人只看到我们三个小孩子,就有些奇怪了。我的小姨也在洗麻袋,看见我们,立即扔下手中的活,迎了过来。小姨朝洗袋子的人群喊,她们自己来的,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走外婆家了,真厉害!
我的外婆马上给我们烧了碗鸡子榨面,我的小姨给我们买了瓶桔子汽水。末了,外婆怕父母在家担心,又找了人专门捎信回去。
晚上,我们三个人并排躺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看着圆圆的月亮,我第一次开始失眠。我不知道,月亮为什么也跟着跑到外婆家了,那么,今晚,我的弟弟妹妹是不是看不到这圆圆的月亮了呢?他们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是不是也想着他们的姐姐?
-全文完-
▷ 进入雪里寒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