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会酒，所以，我们家从不酿酒。我六岁那年，酿了一酝酒，完全是因为我的父亲受了他朋友的怂恿。他的朋友对他说，亦夫亦夫，你们家也酿一酝酒吧，自家酿的酒比小店里打的香多了。

记忆里，我们家常去小店里打酒，我们家去小店里打酒，是为了招待父亲的那些朋友。那时，我父亲在外面做油漆匠，他一个月的工资比人家挣半年的还多些。每次，父亲从外面回来，他的朋友总是闻风而来，把我们家小小的厅堂挤得又紧又窄。他们围着我们家的小方桌，一边听我父亲扯老谈，一边又烟又茶。到吃饭的时候，父亲便吩咐我母亲，去，去小店里打一壶酒回来。

酒打回来，撤茶换酒。下酒菜是一些叫做兰花豆的玩意，是小店里买的，还有就是自家田地里产的黄豆，父亲叫母亲用菜油炒一下，炒熟时，撒一点盐花，也是下酒的好菜。他们抛嘴里格嘣格嘣嚼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很浓很浓的豆香。

我说，爸，我也要，我也要。父亲便从盘子里抓一把往我的衣兜里塞。而我弟弟也跟着这样嚷嚷的时候，父亲便会大眼一瞪，叱，一边去一边去，仿佛我弟弟没有权力吃几粒兰花豆似的。

他们喝酒的时候，常常把酒碗喝得滋滋响，又弄得烟气酒气满屋乱窜。我六岁的目光，看他们的时候，就暗含了很多憎恶的成分。算怎么回事呀，每次我父亲回来了，就厚脸皮地来我们家，又吃又喝的，你看看那些黄豆呀，兰花豆呀，他们竟然吃了那么一大堆！

那帮朋友后来不知怎么来怂恿我家也酿一酝酒。我想，一定是他们想要多喝一些酒的缘故。我们自家酿了酒，他们就可以直接从酒酝里一次次地打酒了。

小店的酒兑水，味淡，价钱又贵。他们说。

父亲后来决定酿一酝酒。父亲可能觉得他们的话有道理。反正总要打酒的，还不如自家酿一酝子，这样，我母亲揣着钱一次次去小店的时候，不至于总是阴沉着脸。

酿酒的具体时间，我有点模糊了，大概是在年底吧。酒酝酷似猪八戒的胖肚子，一酝能盛30公斤。酝子藏在灶堂前，周身用干净的稻草围住了，听说还在发酵，需要给它保暖。

母亲或者我父亲的朋友有时会打开酝子看看酒的颜色，他们说，还要过两天呀，还要过两天。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冷冷地横他们几眼，我希望，这酒，就永远酿不好，永远要“过两天”。

然而，有一天，母亲揭开酝盖的时候，一股甜津津的香突然滑进了我的喉咙，然后咕噜一声窜进我的肠胃。我的味觉被强烈地陶醉了。我搞不明白，酒的香气为什么会有甜沁沁的味道，难道酒里放了白糖吗？有一次，母亲用筷子蘸了一下，让我尝。一舔，果然甘冽，柔顺，爽滑。于是，恍然大悟，终于知道每次父亲回家，那些朋友为什么总能喝那么多酒了，原来，酒竟然是甜的，而这甜，又似乎掺和了蜂蜜的成分。

又一个日子，父亲回来了。父亲的朋友揭开酒坛一看，说还要过两天。而我惦记着母亲让我尝过的那种甜那种香，所以父亲一回来，我就嚷着要喝酒。

父亲拗不过我。用小汤碗沽了半碗上来，自己抿一口，说还不好，说还是甜酒酿，还没变苦呢。父亲尝过后，就把小汤碗端自己手上，叫我由着他的手掌少少尝一点。

小汤碗的酒是红颜色的，鲜艳鲜艳，像极夏天镇子上卖的西瓜汁。我依着父亲的话，先尝了一口，还是觉得香，甜。

半汤碗酒，很快被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少少尝一点”喝完了。喝完了，我还不依，还中气十足地嚷嚷要再添。父亲可能被我“一小口一小口”逗乐了，所以毫不犹豫又打了半碗，这回，我又喜致勃勃地把它干了。当然，我的小脸，这时，也渐渐染了酒的酡色。

父亲大概很震惊于我喝酒的天赋。当我再一次把小汤碗干完时，他还是打了半碗酒。而我，完全被那种令人心醉的液体震服了，那些液体，在我的舌齿间绽放出美丽的味蕾。我一小口一小口，乐此不疲沉醉在又香又甜又绵又软的液体里。

我小小的身躯也渐渐地变得又绵又软，在父亲的怀里，我头顶上的电灯开始晃动，电灯的晃动中，开出无数熟悉的花。我团着舌头喊：油菜花，桃花，李花，草紫花……我的眼前，五颜六色的花老是摇呀晃的，转个不停。

父亲和母亲先前还是怀着一些欣喜的心情，觉得自己的女儿，小小年纪竟然能喝这么多的酒，真的太棒了。后来，我眼前老是晃动那么多的花，我老是那样大着喉咙喊，他们就有点惊慌失措了。再后来，我的身子越来越软，软得像母亲田地里的烂泥，他们就吓得手足无措了。我母亲摇我的身子，唤我的小名；我父亲用热毛巾擦我的脸，用双手拍我后背。我的母亲在埋怨父亲，我的父亲在自我谴责，可是，任凭他们怎样折腾，我就是头痛，就是喘不过气来，就是眼前老是开很多很多的花。我就是觉得肚子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在跳窜，觉得有很多股热浪想要冲破我的喉咙，想要冲破我的血管和毛孔。我的脸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在“的嘭的嘭”地弹棉花。我的母亲急得大哭，哭着要跟父亲拼命。父亲不敢接母亲的话茬，抱起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花了十分钟时间，就跑到了五里外的镇卫生院。

“医生，救救我女儿。”父亲的声音颤抖着，身子颤抖着。他努力咬住下嘴唇，可是，仍然无法控制全身的抖动。

医生察看后，很清描淡写，说不过是酒精中毒而已。医生最后在我父亲的央求下，给我打了一支镇静剂，给我喝了点水。然后，我睡着了。

我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后，就见父亲的眼睛里布满了忧伤的红血丝，而母亲，也紧紧地捂着我的小手。

那几个小时，父亲和母亲的两双眼睛都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的身上。

父亲说，当时，真想把那酝酒一脚踢碎。可是，那时的父亲，怎么会有时间去理会那酒坛呢。我想。

从此，我们家再也没有酿过酒。而我，最也不能喝酒，一沾酒，就醉得一塌糊涂，仿佛六岁那年的那酒，把我一生的酒量都消耗光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