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千年的时空隧道,我们仍见你衣裙飘飘,清秀柔弱,特富才情和文采。纵观你跌宕的一生,常常让我们长叹声声,唏嘘不已。
夜不掩梦长,琴声伴心房。凝眸处,你抚琴于溪旁,叶落随琴翩翩舞,就是那舞,舞尽了一生痴狂。
溪流难载影愁,晚霞频频回首。只见你幽兰林间独低唱:几番追问夕阳?无奈秋去叶黄!
曾记否:雨声细碎,宛如湮远岁月中古琴的清音。暮色将天空浸染成绝妙的水墨丹青,用色非浓亦非淡,一抹苍茫,渺远无际,渐渐加重,渐渐湮开。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曾记否:千年以前,是否也曾有同样的夜晚,怅然对影的女子倚窗独坐,深秋的凄风冷雨摇落满地残菊?暮雨依旧,模糊了匆匆的时光,只是转瞬,却已相隔千年。
易安,我常常想,你该是怎样的女子?是否如江南女子般清丽柔婉,淡雅脱俗?你的眉目间,又该有着怎样含蓄而自然的书卷气息,如同东篱的菊花,清高自许,不染丝毫世间尘埃?
那是你的爱情!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一章。它是一个渡口,一个人将从这里出发,从少年走向青年,从父母温暖的翅膀下走向独立的人生,包括再延续新的生命。因此,它充满着期待的焦虑,碰撞的火花,沁人的温馨,也有失败的悲凉。它能奏出最复杂,最震撼人心的交响。许多伟人的生命都是在这一刻放出奇光异彩的。
当你满载着闺中少女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步入爱河时,你的美好人生又更上层楼,为我们留下了一部爱情经典。
你的爱情不像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像东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不是那种经历千难万阻,要死要活之后才享受到的甜蜜,而是起步甚高,一开始就跌在蜜罐里,就站在山顶上,就住进了水晶宫里。
夫婿赵明诚是一位翩翩少年,两人又是文学知己,情投意合。赵明诚的父亲也在朝为官,两家门当户对。更难得的是他们二人除一般文人诗词琴棋的雅兴外,还有更相投的事业结合点——金石研究。
在不准自由恋爱,要靠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封建时代,你俩能有这样的爱情结局,真是天赐良缘,百里挑一了。就像陆游的《钗头凤》为我们留下爱的悲伤一样,你为我们留下了爱情的另一端——爱的甜美。这个爱情故事,经你妙笔的深情润色,成了中国人千余年来的精神享受。
那该是何等的幸福啊!
你的内心,该是怎样细致而善感,才会有“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以及“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的婉约轻愁?
然而,想你的性格中,定然也有着北方所赋予的豪迈,不然,不会有“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样虽是抒发怀才不遇的苦闷,却奔放激越,开阔的境界跃然纸上的词句。
灵性而非凡,易安,我想你必是这样的,一如你的名字,你。我曾将它解为清莲照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孤高寂寞,远离尘嚣。
然而,在风雨飘摇的南宋,那个山河破碎风飘絮的乱世,你的才华又有谁赏识?寻寻觅觅,却依然只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夜雨,如泣如诉,散落成一地忧伤。
中国历史上的异族入侵多是由北而南,所以“北人”逃难就成了一种历史现象,也成了一种文学现象。“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我们听到了什么呢?听到了祖逖中流击水的呼喊,听到了陆游“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叹息,听到了辛弃疾“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无奈,更又仿佛听到了“我的家在松花江上”那悲凉的歌声。
你正是北人一个啊,你不愿看到山河破碎,不愿“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在这点上你与同时代的岳飞、陆游及稍后的辛弃疾是相通的。但身为女人,你既不能像岳飞那样驰骋疆场,也不能像辛弃疾那样上朝议事,甚至不能像陆、辛那样有政界、文坛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骂座,痛拍栏杆。你甚至没有机会和他们交往,只能独自一人愁。
从夏商到宋,女人有才藻、有著作的寥若晨星,而词艺绝高的也只有你一人。都说物以稀为贵,而你却被看作是异类,是叛逆,是多余。你环顾上下两千年,长夜如磐,风雨如晦,相知有谁?
本来,三千年封建社会,来来往往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随波逐流地生活。你看,北宋怆惶南渡后不是又夹风夹雨,称臣称儿地苟延了152年吗!尽管与你同时代的陆游愤怒地喊道:“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但朝中的大人们不是照样做官,照样花天酒地吗?
你看,虽生乱世,有多少文人不是照样手摇折扇,歌咏风月,琴棋书画了一生吗?你看,有多少女性,就像那个孙姓女子一般,不学什么词藻,不追求什么爱情,不是照样生活吗?但是李清照却不,你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念国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等,爱情之尊。无论对待政事、学业还是爱情、婚姻,你决不随波,决不凑合,这就难免有了超越时空的孤独和无法解脱的悲哀。
你背着沉重的十字架,集国难、家难、婚难和学业之难于一身,凡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面的冲突、磨难都折射在你那如黄花般瘦弱的身子上。一如你的名字所昭示的,“明月松前照,清泉石上流”,你骨子里所追求的是一种人格的超群脱俗,这就难免像屈原一样“众人皆醉我独醒”,难免有超现实的理想化的悲哀。
从你早期的词作中,我看到你的活泼与灵气。“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那样简单的快乐。
早年的你活泼、幸福、聪颖高雅。你是北宋礼部员外郎李格非之女,家境优裕。那“晨起荡秋千,香汗湿轻衣”的身影,正是你幸福生活的写照。在和赵明诚结为伉俪之后更是夫唱妇随,饮酒、斗茶、踏雪、赏花、作词,笛声三弄,梅心惊破,你拥有了多少春情惬意。那个饮酒微醉,急急赶路“误入藕花深处,惊起鸥鹭无数”的画面是何等的温馨、甜蜜、生动、充满梦幻色彩。
也许南渡后的你,读到这些词,是会不由自己地落泪的。
只有离别,才会令你忧伤,“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然而,这也正是儿女情长的离别之愁,怎能与南渡后那些弥漫着浓浓凄楚的词作相比?
那些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悲愁,即使只是浅浅几笔,也已是无比沉重,令人伤怀。“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天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寒梅依旧,你却经历了情感的变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至于《永遇乐》、《声声慢》,更令人不忍卒读,乱世中,怀才不遇,颠沛流离的遭际,怎一个愁字了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45岁那年,金兵已入侵北宋两年,你和赵明诚住了20年的山东青州府已失陷;家藏十余屋的书画古器被焚;徽、钦二帝被俘;南逃的官僚们拥戴高宗在南京即位。赵明诚南下江宁任职,你随丈夫南迁。第二年赵明诚病故,你带着丈夫留下的几船遗物在战乱中奔逃。
那时候的你是无助的,那些心血收藏一路散失,被小贼偷窃,被奸官骗走,更令你惶恐的是有人诬陷你以古器叛乱。为了表明心迹,当金兵一路追赶着高宗,你也带着最后一批古物,一路追随高宗的踪迹,希望把它献给朝廷。陆路水路,你积下了多少国愁家怨,遇到了多少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悲凉,在“帘卷西风”的环境里,在书信全无“雁过也”的哀叹中,也只能“人比黄花瘦”了。
你遍尝了人间的苦,也许这所有苦,才凝成你笔下写不尽的许多愁,如淡淡荷花,旷逸热烈之后,却又结成浓缩的莲心,剥开了尝,青涩满口,但决不绮靡颓废。在风云乱世,一个弱女子带着几船古器,四处奔逃确属不易,也许屈辱、担惊受怕的生活,让你生出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感怀,在讥嘲当政王朝苟且偷安的愤慨里,你显示出了超出自身之苦的另一番洒脱和刚毅,让人为之一振。
读你的词,总好像见一古典女子在窗下打发难熬的雨中黄昏,把竹帘卷起来又放下,放下又卷起来。放下,挡不住窗外的风雨声,卷起,卷不去一世的愁怨。并不是这个弱女子太多愁善感,而是动乱的世道和一些龌龊的小人逼得她难以平静度日。你的世界永远雨意蒙蒙“花自飘零水自流”,但流不走的是你曾经花一般的美丽和那越发美丽的身影。
为什么,那些繁华绮靡中苟延残喘的统治者居然不及一个柔弱的女子,全然不顾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危亡?而又是为什么,易安,你虽为女子,却这样勇敢?
雨声潇潇依旧,我的思绪却已穿越千年。乱世中,易安在风雨飘零中黯然消逝,却成为人们记忆中的永恒。千年之后,暮雨潇潇中,倚窗思易安的我,看见夜雨中一朵不染的寂寞清莲。
你不是杜十娘,怒而投江;你也不是祥林嫂,到处控诉。你却比杜十娘、祥林嫂更难,你要把那所有的孤独和悲伤一丝一丝从身体中抽出来,用你的匠心,用你的感悟,用你的人格,用你的天分,编制成一件诗歌的美丽衣裙。不管你经历如何,从洛阳到济南到杭州,从诗歌到词曲到金石,从甜美到痛苦到寂寞。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是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作品,多数人也是从这里出发开始走近易安的。这里存有一种凄美绝唱的意味,而易安的愁到这里,才到达了淋漓尽致的地步。上天造了这么个天才女,大概就是要让她写出这样的愁的吧!只有男女之情、家私之情未免太屈才,上天要她写的,就是为天、为地、为民众;为家、为国、为自己一大哭、一大喊,仅凭婉约就喊出了一点气壮山河来!
易安真的做到了,她形神俱疲,变冷清为凄厉,化惆怅于悲切。“寻寻觅觅”也始终不见,“点点滴滴”更激燃伤情。我们仿佛看见一位风雨中的老妇,怅然若失,神情恍惚,似有万千难解之结在手,紧闭双唇,蹦出的字似从齿间挤出一般,尖声凄凉。
忽然想起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独自走在雨中,夜色凄冷,万籁俱寂,只有水滴击打伞面的声音,突然诗性大发,张口却无语,只是喃喃地念出这首《声声慢》,有一种恍然偶遇的感觉,熟悉而亲切。
这就是易安所泣血而出的最强音,具有一种独特的感染力。
如今,当我再次缓缓展开这位奇女子的生活画卷,回首她的一生时,却总觉得,易安该是一位相当坚强的女子,虽柔弱也率性,虽困苦也才情。众人评易安多用“婉约”,然而我认为,她在骨子里是个坚韧、倔强、既有女子的柔情和多愁善感,又有男子的阳刚和洒脱豪放。
这样的气韵之于诗,就是大气磅礴,之于词,就是清丽不腻,之于人,就是易安。
梁衡先生称易安是“乱世中的美神”,这不免引来很多人琢磨起易安的相貌。其实,美丽只是用来安慰那些对自己其他方面的才能没有自信的女子的,易安则不同,她其他的才能太高,高到有理由对外貌表达不屑,甚至就可以说她不是不同于普通女子,而是不必和她们相同。
所以我们无须庸俗地讨论美貌,因为易安即使没有这样的修饰,我们也必定会承认她的美,她的美源于气质,源于“腹有诗书气自华”。
她在创作上的与众不同,正是因为摆脱了其他才女的一般创作模式。少了些风花雪月的唯美,多了些随意自如的真性情。易安不以华丽的语言取胜,而是延续从创作初期就形成的写作风格,当你看到她写“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看到她写“甚一霎儿晴,一霎儿雨,一霎儿风。”时,你也许会感叹,大俗之中必有是大雅,不过是俗人将它写俗,雅人将它写雅罢了,而易安竟是如此厉害,白描几笔,便是沁人心脾的通透凉爽,毫不矫揉造作。
所以易安有别于普通女子。她是在别的女子成长于“温良恭俭让”的管教时成长于宽松的家教;她是在别的女子惺惺作态时敢于表现一个“真” 字;她是在别的女子处于离乱而甘于憔悴时坚持自己对国、对民的慨叹。
她不摇摆于玩笑,不迷失于乱世,她在自己的意志中坚强地绽放花朵。她也许不是一位绝世美女,但她在精神上早就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一切其他女子。
因为她就是一枝梅,在料峭中成长,在严寒中含苞,倔强而高傲,是普通人“下笔便俗”的特立独行,是不与百花争春的气度。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是的,你就是一个文人,一个词人,一个此花不与群花比的文人。
你背负中国数千年文化沉重的枷锁,在历史浩荡的风尘里踽踽独行?
文人之中并不乏满腹经纶的儒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但他们的身影始终如此苍凉地湮没在夕阳里,只是将千秋功过、骂名褒扬抛在身后,在万丈红尘中,依旧,默默前行。
自从学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句诗之后,我开始很羡慕陶渊明,羡慕他的东篱采菊,悠然南山。
中国古代文人里想必有很多像陶渊明这样不肯折腰事权贵,甘愿退居山林的隐士。结伴云游四海,朝饮兰露,夕餐菊英,流连于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真正世外桃源的生活。
而你没有选择逃避,没有放浪形骸于江湖之间,如闲云野鹤,萍踪无定。而是直面现实!
张若虚因为一首《春江华月夜》孤篇横绝,王子安因为一篇《滕王阁序》名垂千古。但是你呢?你不是哲人,也没有哲人那样的明智和理智。所以不管是因为一首诗出名也好,因为一百篇文章出名也好,知音难遇,“孤标傲世偕谁隐”?你,寂寞如影。
你遇到的是超越时空的孤独。
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对国家民族的忧心,已将你推入深深的苦海,你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但如果只是这两点,还不算最伤最痛,最孤最寒。本来生活中婚变情离者,时时难免;忠臣遭弃,也是代代不绝。更何况你一柔弱女子又生于乱世呢?
问题在于你除了遭遇国难、情愁,就连想实现一个普通人的价值,竟也是这样的难。已渐入暮年的你啊,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你孤独的守着一孤清的小院落,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国事已难问,家事怕再提,只有秋风扫着黄叶在门前盘旋。
《史记》记载屈原原本“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词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有如此治国安邦之才,可惜生不逢时,举世皆浊唯他独清,众人皆醉唯他独醒,最终落得自投汨罗,七子悲歌的结局。这是屈原的悲剧,也是你一样的中国文人的悲哀。
易安啊,就是因为你们太清、太高、太洁,“微斯人,你谁与归?”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隔着千年的云涛星河,我们依然能看到你,那个美丽的女子,那个纯性的女神——李清照!
-全文完-
▷ 进入驭志无疆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