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节前后,四川东部丘陵地区,早晨通常会有大雾。
有时起雾较早,凌晨0点左右开始;甚至头天天刚刚黑就开始;更有甚者,头天下午四五点钟就开始。
有时则较晚,早晨七八点钟开始;有时也要到上午九十点钟开始起雾。
散雾也不定准,或者八九点钟;或者中午时分;或者一整天浓雾缭绕。
今天又是大雾迷漫。
早晨六点半钟,手机闹铃准时响起。
急促而坚定的闹铃声预示小五,到了该起床并准备到四十几公里外的小乡镇去上班的时候了。
小五翻身起床,做饭,洗漱,吃饭,乘车。
上班的固定而紧张的程序开始了。
七点十五分,小五终于走出家门,在去车站乘车的路上。
今天的雾比往日的大,一丈开外已不能见任何事物。
城市的早晨,露灯光象被层层彩缎严严实实包裹着。只有微弱朦胧的薄光透出。
今天的雾也比往日的早,大约早晨五点左右开始下。地上湿漉漉,象下过雨一样。
小五在湿漉漉的街上奔忙。
虽然从家到车站就是十来分钟的路程,而班车要七点半才发车。但是跟据经常乘车的经验,浓雾天气,发往各地的早班车一般不会进站,而是在站外提前发车。
这是各车主为了逃避车站关于浓雾天气禁止一切车辆出入营运的规定而采取的相应措施。
这也是车站从安全角度出发作出的一般性安全出车规定。
虽然这规定耽搁旅客的行程。
虽然这规定耽误车主攒钱。
因为车主每天的营运费养路费管理费可是要按月上交的。车主自然不会甘心因为车站的一纸规定就使自己只支出不收入。
这是要我去喝西北风?
车主自然不会甘心因为车站的一纸规定就摧毁自己挣钱的大好时机。
你有政策我有对策。
人为财争鸟为食亡嘛。
车主为了眼前利益,就在执勤人员上岗前把车开出管制区。
这样可以堂而皇之皇而堂之出车。而不耽搁生意。而不耽搁挣钱。
小五在浓雾中紧走慢赶,他必须在十分钟内赶到车站。
身旁穿行的车辆,推着沉重的光雾。
车灯的强光直射动态的照在清晨迷迷蒙蒙的浓雾上,天地间就象是在下着浓厚密集的细雨。
几分钟的路程,小五的头发开始滚落水珠。衣服也开始发湿。
行人都象冷得不行。都一律的扯起衣领,把脸、脖子和头都严实包裹起来。
双手也都一律的插在兜里。
这景象就是装在套子里的人。
他们又都一律的勾头急行。这景致又象是一个个布口袋,被啥什物用了无形的绳牵引不住向前飘移的布口袋。这景致还象那飘飞的风筝。
终于赶到车站。
车站外乱七八糟停放着一些客车。有的正整装待发。有的已在慢慢游动。
车主则一律不遗余力在四处招揽旅客。
他们在浓雾中蠢蠢欲动,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小五明白,他来的正是时候。
等小五匆忙的登上客车,车身已在缓缓移动。
阿弥陀佛。
小五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趟早班车,因而不会耽搁自己到四十几公里外的小镇上班的时间。
阿弥陀佛。
双手合什,小五嘴里又叨叨的念一遍。
他不会考虑车站的明令禁止。
他也不会考虑浓雾天乘车,自身安全与不安全。
小五赶紧在最后一排左边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是小五经常守定的位置。
今天乘车的人显然不如往日的多。但车位还是坐了十之八九。
客车在浓雾中慢慢行进。
天已开始放明。可雾气好象越来越重了。
车内清晰明朗。车外却依然被白茫茫的雾气包裹。
客车象是摇曳在风中的一片飘叶。
因为早起,小五觉得有些迷糊昏沉,就眯了一会儿眼。
觉得也没有睡意,便睁开眼来,双手捧起眼脸来揉一揉,搓一搓,醒醒神。
小五静静的坐着,不经意放眼一望,发现前排座位上一位鲜亮娇媚的美少女。
红艳细柔的羽绒服。
雪白的毛翻领。
乌黑顺溜的秀发。
一枝雪白细腻圆润的手指从红艳温暖的袖口溜出,尖俏柔嫩得象一根脆生生的娇葱,更象珍藏的稀世碧透温玉。
那稀世碧透温玉的手指在窗玻璃上轻柔漫雅的涂抹,窗玻璃上立刻呈现出一小片好似突破重围冲出迷宫重返清纯透明世界的天空。
随着那根稀世碧透温玉般手指轻柔漫雅的蠕动,一幅幅变幻莫定的抽象画卷绽放开来:
似乎风起云涌。
似乎小家碧玉。
似乎家国天下。
似乎铁马金戈。
似乎行云流水。
似乎沉思静望。
似乎奔腾狂飙。
透过画卷看窗外,路边小树木象是正在被牛乳漫卷。
一丈开外的树木只见大略的形影。
远处的树条矗立在浓雾中,象是根根铮铮铁骨,长立于天地间。任凭风摧雨蚀。任凭恶雾险毒。任凭……
上车的人越来越多。
前排座位上穿着镶雪白毛翻领红艳细柔羽绒服披着乌黑顺溜秀发的美少女,已被掩在了拥上车来的拥挤的人群。
不见了美少女雪白细腻圆润的手指及红艳温暖的袖口;不见了那稀世碧透温玉般的手指;不见了窗玻璃上轻柔漫雅涂抹的清纯透明世界;不见了那一幅幅变幻莫定的风起云涌、小家碧玉、家国天下、铁马金戈、行云流水、沉思静望、奔腾狂飙,小五还真有些怅茫失味。
一位大娘挤上车来,挤到小五身边。
胖乎乎的身体要挤进狭窄的座位似乎很艰难。小五连忙伸手拉她一把。
胖大娘终于卡进座位坐好,宽阔红润的脸上还冒着热气。
她主动拉开话匣子。
她说,我们是一个场镇的人。
她说这班车的乘客不算多。
她说她刚从达县回来,达县到成都的列车上的乘客,那才叫个多,车上挤都挤不动。有的人站了三天三夜,脚都站肿了。
她又问我们这边的猪肉多少钱一斤。她说广安那边十六七块。
她说她去年九月份去的广安,现在已一年多了。
我先前也觉得这胖大娘有些面善。如宝玉说的,似曾在哪里见过。
我这才确信,这确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并且显得有些亲切。
车内乘客并不是一律的在用心倾听我和胖大娘拉家常。
他们各自海阔天空。
有的谈起了这时节各村正在进行的村支部和村民委员会的换届选举。有的还津津乐道抢着述说自己那个村的村支部书记、村主任推荐选举的事宜。
有的评价国策。说现在国家政府硬是民主,连党的支部书记都让咱老百姓参与选任。
可见咱老百姓的政治地位社会地位,硬是春雨过后的竹笋,节节攀高。
大家还兴奋而热烈地谈论已废除两年的农业税;
惠及九亿农民人家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
新村扶贫开发;
农业生产各种补贴;
无房户国家无偿拿钱帮助建房;
国家无偿拿钱给村改扩建公路;
国家无偿拿钱给村兴修水利。
等等等等。
小五作为镇政府一名工作人员,深刻体会党和国家的惠民政策。
他不能理解的是,农民参加农村合作医疗,上面一方面强调要农民自愿参加,而实际工作中又非得下个百分之九十甚到百分之百的参合任务。
这也是上级政府为民作主为民办实事办好事并且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办成实事办成好事的良苦用心。
小五想,这项工作本应该农村医疗合作组织或是相关的专业单位来做,却硬要一股脑儿压在乡村干部头上。
小五心里不平的是,如若完不成下达的参合任务还要受罚。
真是奈何天。
乡村干部本来就是一个大杂烩。
所谓上面千条线,乡村一根针。
农村农民参加农村医疗合作制度确实好,小五明白。
农村农民医疗合作制度,这是继完全免除千古而来亘古不变的国家皇粮国税的惠民政策以来的党和国家推出的又一伟大而实在的惠民政策。
大多数农民也都明白。
可问题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总有一部份人不明白,不理解。
而实际的情况又纷繁复杂得多。
要完成任务,非得绞尽脑汁,用尽心机。
小五还有不理解。
又如,农民本来有理有法要向有关部门如防疫或水利部门交纳共同性生产费用,而现在国家又给予农村农民农业生产补贴。按照常理,有帐抵帐有债给钱,镇村社干部为减少工作量,理应该理应当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可以从中斡旋抵帐走帐,互不亏欠,可上级政府偏偏三令五申明令禁止两者之间互相走帐相互抵扣。
否则,就会受到重处。
无可奈何天。
该给人家农民大爷农民大婶农民大哥农民大姐的,就是包地球跑一圈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位农民大爷农民大婶农民大哥农民大姐,并且还要双手捧着该给的人民币举之过顶必躬必敬的给。
最好在把人民币必躬必敬的给了这些农民大爷农民大婶农民大哥农民大姐之后,连鞠三躬,以表谢意。
谢啥?
谢者何来?
我说你笨了吧?
要谢谢这些个农民大爷农民大婶农民大哥农民大姐给足了咱镇村社干部的面子把国家给予他的补贴欢欢喜喜领回了家呀。
因为啥?
因为——。
你看看,说你笨,你还真是笨的可以。这叫我咋说你呢?
因为他没有一不留神或者一不小心就给了上级政府上级某领导打了个举报电话,举报咱没给这些个农民大爷农民大婶农民大哥农民大姐发补贴的呀。
因为这些个农民大爷农民大婶农民大哥农民大姐没有引来上级组织入驻调查核实,没有被上级领导招去一次次谈话一次次警告一次次责令改正错误一次次责令改过自新一次次罢官免职的呀!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的连人性都不通了。
这些个农民大爷农民大婶农民大哥农民大姐没有给咱镇村社干部招来无妄之灾的呀。
当然,该收的水费防疫费,就只好辛苦我们镇村社干部另行想办法,不管你是绞尽脑汁也好费尽心机也好。
话又说回来,基层工作,情况确实纷繁复杂。即使农民大爷农民大婶农民大哥农民大姐都认可并百分之百愿意缴纳依法也应自觉交纳的费用,实际收缴工作仍然困难重重。
问题还是在于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有的实在是因为经济困难交不起。
有的因为长年在外打工,家里一应俗务年迈体衰的父母长辈顺理成章照应。而谈到交纳费用,父母长辈也顺理成章要等青年人自己回来处理。
有的找着这样那样的理由搪塞。
有的本来是泼皮无赖。一句话,不交,你能咱的。
这些繁琐的工作,就这样循环往复一股脑儿压在了乡村干部头上。
收不起的部份,依旧是村社干部想方设法。
或私人凑。
或找人借。
或向银行贷。
否则,驻村的镇干部和相应的村干部就会受到党委政府惩罚。
责任制,责任到头嘛。
甚至职能部门也会给乡政府出难题。
比如水利部门。
该放水保苗时节水利部门卡着水口不放。因为他有他的政策法律支持。
水是商品嘛。是商品就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按照有偿使用法则,你不交来水费,我不给你放水,自然是合情合理又合法。
天经地义嘛。
我是上级部门直管的水利单位,我有我的县级部门撑腰,我不给你某某镇某某村放水你能咱的。
下级服从上级嘛。况且。
况且,你乡政府有求于我县级部门的日子多着呢。
你某某镇你某某村交不来消费就不给你放水。
就不给你放水。
不给你放水,你某某乡政府能咱的。
不给你放水,你某某乡干部能咱的。
不给你放水,你某某村干部能咱的。
不给你放水,你某某小老百姓能咱的。
而那些个交了水费的农民大爷农民大婶农民大哥农民大姐,该放水如果没有得到水,理所当然找收他钱的社干部村干部镇干部要。
交了水钱得到水,理所当然。
我的水钱交给谁我向谁要水也是理所当然。
谁收了我的水钱谁就给我水还是理所当然。
这里面说不矛盾还真不矛盾。
这里面说不矛盾却又有些真矛盾。
这些问题说不复杂还真不复杂。
这些问题说不复杂却又有些复杂。
小五只顾想着自己剪不断理还乱这样那样的问题,已顾不上胖大娘的叨叨叙说。
但他还是形式的应付着。一会笑一笑,一会儿又点点头。
胖大娘具体说了些什么或正在说着什么,小五是一句话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鼓里去。
小五的问题、胖大娘的叨叨叙说和着车内旅客此起彼伏的谈论,胶混印一起,杂揉绫乱。
就如同这车窗外的迷茫大雾,忽忽悠悠,昏昏荡荡,不知所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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