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原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时，无意中看见它的——一株生长在河对面的苦楝树。

河岸上一大片寥廓的黄土，被纵横交错的阡陌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长满了许多碧丝一样的麦苗，也有叶片宽大碧青的油菜。河堤下百草丰茂，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花，都争先恐后地盛开着——虽然小，但到底是属于它们的季节了，所以仍然灿烂无比。脚下便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潺潺的流水永无休歇地向远方奔去。我后来想，那水流的“淙淙”声，似乎就是佛语纶音。可是，我当时竟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株苦楝树上。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树干健壮，嫩芽满枝了。那么充满活力的，那么欣欣然地就牵住了我的目光，让我一见之下便难以自拔。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就开始存在的，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消失——有可能，我的潜意识里是不愿意它消失的。它就那样站在河堤上，站在那高高低低的阡陌和杂草之间，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旷野。无疑，它是孤独的。因为，它所站立的地方，并不适合树的生长。所以，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人有意的种植，当然，也不可能是我。但是，我还是这么一眼就发现了它——也许，是因为那份遗世独立的落寞之美？可是，如果只是这样的理由，连我都要恨自己的幼稚了。

但是，我都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我只是坐在河对岸，痴痴地守望着它。按照道理，我应该喜欢玫瑰，鲜艳，芬芳，动人。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会认为我喜欢她是合乎情理的。但这世上有许多事总是出人意料的，你明明以为自己会向着这个方向前进，最终却背道而驰了，这似乎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比如我，看不见那些盛开着的美丽的玫瑰，却把自己的全部心思交给了一株苦楝树。听说，它的根皮都是有毒的。是的，我听说过。但是，我还是这么不可救药的迷恋上了它，甚至忘记了自己想要远行的梦想。

我就这样注视着，注视着它，带着好奇，带着欣喜。它在我热切的目光里，一天一天地变得葱茏，变得蓊郁。当然，也有一些风，也有一些雨的。可是，这些风雨除了帮助它的成长外，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只是，虽然它是一棵挺拔秀美，绿荫深浓的树，还是难有鸟雀的啁哳，只因为，它生长在这么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可是我全不在乎，没有鸟雀的光顾，没有人们的赞美，它仍然是我痴恋着的苦楝树。

油菜花尽，麦穗沉甸甸地摇晃着脑袋的时候，我的苦楝树开花了。淡紫色细碎而繁密的花朵缀满了树冠，仿佛笼着一层轻而润的薄雾。它开得那么奔放而又含蓄，那么热烈而又宁静，馥郁的清香随着轻风，向四野里袅袅飘散。人们说，这花其实苦味胜过香味。可是，我竟一点也没有感觉。

我只在这芬芳的气息中沉思，继而有些冲动。有一回，我曾尝试着涉水而过，拈起它那美丽雅洁的花朵，犹豫着送到鼻底。突然间，一股不期而至的浓烈不堪的味道，刺激着我的神经，令我沮丧地丢下它，狼狈地退回到原处。

原来，它只是，看上去很美。这让我深深的失望而伤心。我曾想，就这么离开吧，离得远远的，去寻我自己的路。可是，每次犹豫的脚步没行多远，便会忍不住的又奔回来，为着那一树的浓绿，那一片淡紫色的云雾，那一缕幽远的清香——虽然，在这清香中，我已经依稀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味。我有那么明亮的目光，那么聪敏的心性，能够从容不迫地判断那么多的事物，可惜，面对着这株苦楝树，我却抽不出一柄慧剑。这真是一种仿佛前生注定的悲哀。

不管我愿不愿意，它还是渐渐地结果了，一串串孤独的挂在枝头。虽然它叫“楝枣”，可是，离“枣”之距离实在差之甚远。没有人们会去看它一眼，没有鸟雀愿意以之为食，甚至，连我的守望，也变得那么孤独，那么落寞起来，没有人再愿意理会我的痴迷。

在我犹疑不定的目光中，它的叶子渐渐地变黄，一片一片地开始凋零，树皮也一天一天地变得粗糙、皲裂起来。果实看起来倒是金黄透明的，可是，我知道，它是苦的，甚过黄连。

它的叶子终于全部落光了，连枝干也凋落了一些。这时，我才看清，它长得歪斜而不规则，并不像我初见到的那样秀美挺拔。在高蓝而深远的天底下，我的苦楝树苍凉地站立着，似乎也只能与“枯藤昏鸦”为伴了。

我的目光不觉间早已萧瑟而悲凉，可是，萧瑟和悲凉不是我的初衷啊！我不能再等到它的果子变得干瘪而皱缩，不能再等下去了。我终于要离开了。这样的决定让我痛苦难当，可是，生命中的有些痛，总是要独自承受的。

这一次，虽然我的脚步更加沉重而悲哀，然而，它依旧在我的目光里渐行渐远了。

我知道会有孤寂，长久的孤寂。然而，悲哀终究会在岁月里渐渐消散，或者沉淀，而它，也会变成记忆之绳上的结，可能会永远无法解开；更有可能，会在不经意间，已经自行脱落了。

这样的结果，对于你——我的苦楝树啊，是不是应该值得庆幸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