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天我对老马说,我们离婚吧!
老马看看我,脸红红的,“我要是说不好呢?”
一杯五粮液,我一仰而尽。
老马夺过我手里的酒瓶,也一仰而尽。然后趴在桌子上就不起来了。
老马曾经告诉我,他酒量一斤,看来,也是骗我的。
我从老马的身上跨过去,走到大街上,十月的风开始冷了,我穿着大红的旗袍,想找个人结婚。
那个人绝对不可以是老马。
和老马是一次读书会认识的,大学里总会有心怀叵测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名目把单身的男男女女聚集到一起,然后双双离开。
但是,等到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从下午三点到六点,我从宁缺毋滥开始转变观念,决定宁滥勿缺,可惜,连门口扫垃圾的大爷也不朝我看。
惨败,我正垂头丧气地打算离开,想着怎么跟寝室的姐妹们篡改下午的剧情,有人叫住了我。
这个人就是老马。
我顿时眼睛一亮,脑子里顿时把所能想到的中外神仙感谢了一遍。然后春意盎然地看着那张五四青年一样奋进的脸。
老马看着我,脸红红的,“请问你是来参加读书会的吗?不是说六点吗,怎么没有人呢?”
我的脸上保持着嘴角上扬三十度的完美笑容,然后在心里怀疑这孙子的智商。下午六点开读书会,那该把地点改在食堂。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他们告诉我今天晚上有饭吃,我就把肚子空了一天,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我又没有带钱,这样回去肯定要被寝室那帮哥们笑死了,你能请我吃饭吗?”
我张大嘴看着那张死猪肝色的脸,然后在脑子里快速地闪过种种神经病前兆的症状。
老马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会把钱还给你的,美女!”
一听这话,我立马眉开眼笑地问:“你想吃什么?”
老马吃饭的样子很矜持,但成绩可嘉,一个人吃了三大碗,吃完之后,他说,“都说秀色是可餐的,但都不如牛肉拉面来得实在。”
我记得那晚老马是捂着脸回去的,我还记得老马用抖抖瑟瑟的半边嘴肯定地说要还我钱。
我把包甩在他露在我面前的半边脸上,很慷慨地说:“还你个头!”
老马没有要我的手机号,我也不知道老马叫什么。
后来我想,如果我和别的男人走了,也许就不会遇上老马了。那样,我一定很快乐。
再见到老马,是我和陆昊确定关系的日子。陆昊也是我在读书会的时候认识的,陆昊长得细皮嫩肉的,我老远就看到一个白乎乎的脸干干净净地落在离我的前边,然后,我英勇地冲过重重阻碍跑过去,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半响,我吞吞吐吐地问他,喜欢牛肉拉面嘛?
陆昊推推眼镜,“对不起,我吃素。”
我笑笑,忘了应该保持嘴角上扬三十度的完美笑容,“我也吃素。兔子吃什么我吃什么的。”
陆昊还是推推眼镜,“以后你还是别跟着兔子吃了,跟着我吃吧!”
我愣在原地长达半分钟,据目击者称,我花痴的样子其实挺纯真的。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如果一个女人不漂亮,可以夸她智慧,如果一个女人既不漂亮又没有智慧,可以夸她贤惠,如果一个女人既不漂亮又没有智慧,还不贤惠,才说她纯真。也就是说,我只能沦为最低等的女人一拨了。
于是,我开始苦头婆心地给陆昊灌输我是属于大智若愚型的女人。陆昊推推眼镜,说,我觉得你属于大愚弱智型的。
我还没有弄明白陆昊的意思的时候,老马就嚼着吸管出现了。
“嗨!”
老马跟我打招呼,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张大饼脸已经消肿了。
“叫我干嘛?还钱啊?”
“对啊,我一直想把钱给你来着,可是又联系不上你,于是我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钱又花完了,却见到你了。”
陆昊问我这人是谁。
我想了很久,我说,这是我大姑爷的大姨夫的表姐的堂弟的干孙子。
老马很客气冲着陆昊笑笑,“你好,我叫马洪,我们都是至亲。”
陆昊也冲着老马点点头,“是啊,一看就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啊。”
“哪里哪里,顶多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什么的。”
我在一旁张着嘴傻乐的时候,陆昊瞥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我追了上去,问,怎么了。
陆昊拉着我的手,冲到老马的面前,“这是我的女朋友,请你不要再打扰她!”
老马得意洋洋地转过脸问我,“钱不用还了是吧,美女?”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昊,我觉得特别幸福。我想再也不用去什么读书会了。
好景不长,没有两个月,我又加入了爱读书的行列。正当我举着一本格林童话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就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怪不得你浑身上下透着股傻气呢,还没有脱盲吧!”
我一回头,老马精神抖擞地站在我面前,我笑笑,“请问您哪位?”
“我啊,马洪啊,你大姑爷的什么什么的干孙子啊。才多久没见就忘了啊?”
我恍然大悟,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接着看我的书。
可老马不依不饶,又问:“您不是名花有主了嘛?怎么还到这里来扶贫啊?你不是真来读书的吧,你这书,是给你孩子看的?”
我戴上耳机,决定对他充耳不闻。
“哎,哎,哎……”老马推推我,“你怎么不理我啊?”
我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哭的感觉很好,我好久都没有哭了,记得上次哭还是初一的时候,那次我考试没有考到八十分,卷子发下来我就哭了,78,就差两分,老师安慰我说,东东,其实你已经考得很好了,不要自责了。
我还是哭,我不是自责,而是妈妈说,如果我考到八十分就给我一百块钱奖励我。当时我正在攒嫁妆,我斯斯文文的同桌说,东东,如果你攒了一千块,我们就私奔吧!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私奔,但是我知道私奔是需要钱的,当我攒到一千块的时候,我们开始商量私奔的步骤,结果,他用一千块钱买了一辆单车,然后带着我从家送到学校,他说这就是私奔。
我没有受骗的感觉,我点点头,我说我一直以为私奔是用跑的,原来是可以骑着单车的。
结果,他用这辆单车载了我三年,后来他上了另一所高中,他哭着要把单车还给我,三年,一直当我的驾驶员,结果他喜欢的女孩子也没有追到。
我点点头,我说下次你可以跑着私奔。
看着他推着单车离开的背影,我告诉我自己,不可以哭,我根本就没有输,我赢得很漂亮。
后来的十年,我都这样告诉我自己,不可以哭。可现在,我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其实有什么啊,上下眼皮一粘,一股烫烫的液体就挤出来了,太平常了,跟吃素一样平常。
沉默了好久,老马说他请我吃饭。
我就跟去了,牛肉拉面,我一个人吃了三碗。吃完之后,我拔腿就走,老马拉住我,“你结账吧,我忘带钱包了。”
我往椅子上一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你要是把这个泼辣的劲头用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至于现在这么惨嘛?”
“他们认识六年了,我才是第三者。”
“说你傻吧,我第一眼见那个四眼我就觉得他不像个好人,明明有女朋友还到处勾搭,还跟我们抢食,真是叔可忍,大爷也不可忍!算了,要不我接受你得了。”
老马的话很没有底气的,因为我当然不会和那么丑的男人在一起。好歹也要找个跟陆昊差不多的男人啊。
老马看我半天没有说话,深呼一口气,“算了,我去结账!”
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有点落寞的背影,突然想起他是拿着我的包去结账的。
我气势汹汹地走到老马面前的时候,老马看看我,脸红红的,“怎么办,我都差你两顿饭了,要不我卖身吧!”
“你值两顿饭钱嘛?”
“我酒量一斤,能帮你挡酒;我知识渊博,能帮你扫盲;我为人老实,值得托付;我本性善良,同情弱智。”
后来,人们惊讶地发现,读书会的积极分子,进步青年马洪和韩东开始倒进了小资情调的陷阱。
“一见钟情如果是鬼话,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话了。”
我看着老马,我不确定,老马的一见钟情是不是我。因为老马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的地方很远。
“其实,我们都把爱情看得太浪漫,把婚姻看得太实际了。”
老马喜欢不喝酒就装醉,他才二十六岁,正是年轻力壮,想入非非的年纪,可他老气横秋地叹着气,一股子生无可恋的悲哀。
“我们都坚信爱情是一回事,婚姻是另一回事,但在我们的心里,却无比渴望二者的统一。于是我们败给了命运。”
我虔诚地望着他,然后虔诚地记下他说的话,然后虔诚地在心里骂他的祖宗十八代。
因为那个时候,我正是个愤青,二十四岁,热情,开朗,积极,觉得命运握在我的手心,我是它的主人。
“你觉得你是天之骄子?”
“什么意思?”我不屑一顾,“我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
“恩,”老马点点头,“不知道是我老了,还是你没有长大。”
我把老马的话想了很久,突然发现前后句大概可能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我觉得老马属于那种大智若愚的,反过来说,我总是有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所以,我的小智慧终究无法累加,只能小打小闹。
“所以,我要学会沉默然后装傻,然后成为大智慧的人吗?”
没有人给我答案,我想着我身边那个若愚的人,想着他的大智慧是我无法匹及的。但无论如何,有小聪明的我不能甘拜下风,我得装得什么都明白,洞察一切的神气,其实很心虚。
我不自信,也不善谈,更不知道如何走下去。我和老马若即若离,各自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丝毫不去理会这个世界上其他的恋人是不是我们这般的相恋。
“呵呵,毕竟爱情是一回事,不爱又是另一回事。”
是的,该好好考虑是不是相爱了,或者我们之间连考虑的必要也没有了。小时候老师教我们见好就要收,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见不好要怎么样。
而我和老马现在的情况就很不好。
毕业那天,我问老马,“打算怎么办?”
老马看看我,脸红红的,“人家说婚姻是坟墓,要不咱俩集体自杀吧!”
我想了很久,问:“你这算是跟我求婚嘛?”
老马低着头不看我,半响,他说:“你要那么理解,也行。”
我想,我和老马恋爱的时候像结婚,那结婚会不会像恋爱呢?见好就收,见不好,就结婚吧。我用一顿饭的功夫,做了我人生最重大的决定。
老马笑笑说,“你赚了,我这几年蹭吃蹭喝,攒了不少老婆本。一结婚,我就去租个房,买个单车,咱就过上有房有车的日子了。”
“老马……你真的打算娶我吗?”
老马顿住了,他转过脸,不看我。
在他送我回去的路上,他问我:“你还想着陆昊吗?”
我摇头。
他说,“我还想着李尤然,可是我娶不了她,只能娶你。”
我把包劈头盖脸得打在老马的脸上,我在街上眼泪横飞:“娶你个头啊!”
老马没有躲,他站在我的面前,显得很矮,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小人。传说中,一个人为了一辆买不起的单车,骗一个女孩子为他攒了一年的零花钱;一个人为了生活多彩,背着女朋友骗另一个女孩子丰富他的感情经历;最坏的那个人,明明想着别人,却骗一个女孩子和他结婚。骗就骗了,却不肯骗得彻底,在女孩子以为功德圆满的时候,他屁颠屁颠得跑过来告诉你,你烧错香了。
也信错人了。
三天后,老马堵在我的门外要和我拜天地,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架势。
我问他,“你不怕我婚礼那天,和你离婚嘛?”
老马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想清楚了,三天时间,我把上辈子的事情都忘了!”
我看着那张奋发的脸,报复一样地想着走着瞧。
后来,我们准时举行了婚礼,我拎着一瓶酒,冲着老马说:“我们离婚吧!”
老马看看我,脸红红的,“我要是说不好呢?”
倒一杯五粮液,我一仰而尽。
老马夺过我手里的酒瓶,也一仰而尽。然后趴在桌子上就不起来了。
我从老马的身上跨过去,走到大街上,十月的风开始冷了,我穿着大红的旗袍,想找个人结婚。
一个人从后面窜出来,拉着我就往酒店跑,“我说过,我酒量一斤,能帮你挡酒;我知识渊博,能帮你扫盲;我为人老实,值得托付;我本性善良,同情弱智;我爱得单一,只喜欢我老婆!”
老马捏紧我的手,“说好了,咱俩集体自杀的。婚礼这天,不离婚!一辈子,都不离婚!”
“老婆,嫁我吧!”
-全文完-
▷ 进入丁子然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