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潜寺栀子的猜想
一
龙潜寺深隐于浙北湖州名为龙潜冲的深山岙里。
走进曲径通幽处,曾经熟悉的龙潜寺已不复存在,而眼前出现的一座小寺院,虽然名为“龙潜寺”,但规模已经无法与当年的寺院并提。寺中只有几位老婆婆在打理着寺内的佛事。
我在寺内外特别寻找了一番,却再也没能见到当年看到的那棵茂盛高大的栀子树了,心中不免别生出“人面不知何处去”的失落与惆怅。也许是当地村民在翻造龙潜寺时,因为这棵已经十分巨大的栀子棵,影响了寺院建筑的整体规划和格局;也许这座小寺院,再也容纳不了这棵占地面积过大的栀子树;也许觉得这棵香气张扬的栀子不适合在寺院内栽种;也许这棵栀子树因为早就没有人照料而自然枯萎,也许已被村民卖入别人的庭园或被栽种在什么园林中。
栀子树的消失是会有许多合理的可能。但不免让人感到惋惜。
二
几十年前,我所在的农场离龙潜寺很近,差不多也是这样一个五月榴花照眼红的日子,我第一次来到龙潜寺。这是座被四面青山包裹着的寺院,黛瓦粉墙,高墙深院,充满了本该属于寺院才有的神圣和神密的符号,那种于深山荒野中显现的文明遗迹,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并让你有恍然隔世误入桃源的感觉。
古寺的周遭,古木荫翳,环境幽静,特别在古寺边上散布着一些比真人还高大的石翁仲,只是原本应该整肃的队列已经被人为捣乱破坏了。
走到了寺院朝东的蝶形大门口,就有一股馥郁的浓香迎面扑来。拾级而上,一眼就看到了寺南面有一枝占据三分一庭园的栀子花,硕大洁白的花朵正按照自已的个性,在这座曾是充满庄严佛号的寺院中,灿烂自由地绽放着,煦和的阳光和微风,将它带着俗世热情的浓香蒸腾四溢。此情景到和废弃的寺院的有一种一荣一败的对比。是否栀子花的繁盛是寺院荒弃的结果,还是寺院荒弃才使栀子花茂盛?这不得而知。
这棵栀子树从生长的形态来看,至少也有二十余年的树龄了,也就是说早在这场“世无前例”之前,寺院里已经有了这棵栀子树存在。
三
在一般佛教的常识中,寺院内应该种植荷花才符合佛学的思想。因为荷花那“出污泥而不染”的属性,与佛门子弟希望自已不受尘世的污染的愿望相一致,同时以荷花的净而不染为榜样来修行自身,以便求得正果。
为此,人们常常会把佛国称为“莲界”,把寺庙称为“莲舍”,把和尚的袈裟称为“莲服”。莲荷已与佛教结下了亲密的因缘,成了佛国的象征与圣花。因而在寺院中栽种什么花和树是有规定的,但唯独没有可以种植栀子的记载。
在寺内我遇到了唯一一位僧人,姓周名士宪,70余岁。他自少小出家以来,尽管佛门净土历经劫难,他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龙潜寺半步。周先生长着一双睿智的小眼睛,眼光里蕴含着一种透视人世的慈光。
周先生也说不清栀子种植的年代和来历,只是说栀子长在佛门是它的缘。
我清楚地记得,我离开寺院时,周先生还送我到了寺门口。我回头挥手之间,看到了周先生身后那洁白的栀子花正笑得灿烂。
此后,我想起农场的日子,便常常会感到龙潜寺内的栀子洒脱地盛开在眼前。
四
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又站在了这座名是物非的龙潜寺院内,虽然再也看不到当年曾经灿烂盛开的栀子,但我却依然感到它的存在寺院的氛围里。
我想这棵栀子在寺内的生长是偶然,很可能是一只小鸟不慎将栀子的种子或者幼苗落在院内,而它的成长却又应当是必然的。当它还是嫩芽和幼苗的时候,和园内的其他植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虽然长在僧人们去用斋的必经之地,但僧人们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它的存在。它生长在视一切生物为灵性的佛门是万幸的。它经暮鼓晨钟和绵绵佛号的熏陶,生长得特别迅速,终于有一天,当它的花蕾突然带着它的野性怒放时,才为寺僧们所注目。
五
我不知当日僧人们第一次看到院内洁白的栀子花盛,第一次嗅到了栀子花的郁香,他们空净的佛心会有什么样的反映。
我相信僧人们觉的层次虽然有所不同,但彼此在眼神的交流间,一定会流露出掩捺不了的兴奋,因为洁白的栀子花类似白莲花,而释迦牟尼诞生时,正好家中的一棵白莲盛开,这就是佛教上所说的因果。
不过,国人相信因果还是在佛教未传入中国之前的事。在中国最早提出因果说的是儒教创始人孔子,他肯定地说“有其因,必有其果”。孔子和释迦牟尼这两位出生于东方的哲圣,可以说是同时代人,不过由于路距遥远,他们对因果之说一定没有在事先进行沟通。
佛教传入中国还是在东汉未年的事,据说是在古丝绸之路上,由一骑白马,艰辛地穿越了茫茫的大漠戈壁,驮着佛经和佛像进入了中国。佛教来到中国的时机很合适,因为已经深入人心的儒家思想,便为佛教在中国的成长提供了温床。
两位哲圣的因果之说,虽然有本质的区别,但对人心的劝导功效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盛开的白莲花般的栀子花,是僧人们看到了皈依佛门的因果。
六
这棵栀子树或许会勾起僧人,对故乡山野上那栀子温馨的思念;也许会有僧人追忆着曾在家乡那棵栀子下,对心上人的许下的盟誓;有人会想起母亲在村口的栀子树下,流下了诀别的泪水;有人会甜蜜地回忆起家中姐妹们将栀子花作头饰,粉白的栀子映衬着同样粉白的脸。也许有人向方丈建言砍了这棵栀子,以免引来蜂蝶,搅乱僧人们清净的佛心。还好,一定是方丈淡淡地说:“随缘”两个字,才使栀子在寺院内心安理得地成长。总之,寺僧们对栀子花的内心链接,远远超过了我的冥思苦索所得,这其中的精彩,旁人永远无法解读。
这使我想起了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弘一法师,当他
创作了完了《送别》歌后,便走上了通往夕阳山外山的苍凉古道,身后的繁华逐渐远去。我不知大师此时有没有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因为《送别》歌是大师含泪写成的。
因此,我想不管怎么说,龙潜寺栀子树开花的那个晚上,僧们一定都显得格外沉默,夜显得格外漫长,因为栀子花开在了他们的内心深处。
诚然这一切都是妄测,也许那晚上什么都没发生。发生的只是一棵栀子树向人们宣示:它只是在完成着一项成人仪式。
我离开了龙潜寺后,记忆中的洁白栀子花,在我心里开着开放着洁白的空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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