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想一个人白夜的月

发表于-2009年02月01日 晚上10:26评论-11条

“叶姨死了,我上午九点接到医院的通知。”黎平小心翼翼地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小心翼翼”这个词,但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别的语言来形容她仿佛对待珍贵易碎的瓷器那样的细致低微的语气。

“哎,你别难受啊,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你也知道叶姨她……”

“行了,你别说了。”我烦躁地开口,悄悄撕毁了手里的电影票,随即惊异于那喑哑的声音出自我的口中。

我发现事情完全不似我想象的那般。那些一直压在我身上的重负顷刻间烟消云散,我从头顶至脚底都是软绵绵的,身体如同浸泡在温热的水中一样,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我茫然四顾,周围的景象奇异优美的扭曲着,大街上人来车往,人们的表情很淡漠。他们好像突然幻化成了一尾尾海鱼,摇曳着身姿,向无法预知的未来游去。

身体越发漂浮不定了,就像被水的浮力缓缓托起一般。我仿佛真的置身于一片水域,越来越多冰凉的液体将我淹没,直至窒息。

黎平的身影模糊了,我只听得她声音急切:“你怎么了时沿,你别哭啊!”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家中,学校那边黎平帮我请了三天假。我都不知道我要这三天来做什么。

三天。

三天以后她的身体是不是就已经化成了灰,被装进经由她亲人精心挑选的骨灰盒里,然后埋进松山的公墓?

我突然怀念起她那些温软的热情的拥抱,颈间不合年龄的白润肌肤,上挑的美丽眼睛,动情时的烟视媚行……我想起她被病痛折磨的那些日子,深陷的眼眶和失去光彩的苍白肤色,她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或者这样的模样,才是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该有的样子。我只看了她一眼便逃开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

兴许是因为她的美貌不再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叶怀,叶怀。

叶怀是我生命中的魔咒,我时至今日也弄不明白,她的出现之于我,究竟是劫难还是救赎。她就像生长在悬崖边绝望的藤蔓,将行走在刀口上对世界惶然无措的我卷进了她的领地。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极恨她的,恨她扭曲了我的生活,恨她让我不正常,恨她和我之间这种肮脏龌龊的交易,更恨的是就算她带给我的耻辱让我难受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依旧会回到她的身边承欢。

叶怀养着我,我是叶怀的小白脸。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说出来似乎真的很轻很容易。这年头靠身体靠长相吃饭的人还少?女的是鸡,男的是鸭。大不了她们卖给行行色色的男人,而我只卖给叶怀。

“据悉,我市优秀企业家,xx公司董事叶怀女士,因病救治无效于今日上午八点五十分病逝于……”

恼怒地关掉电视,我有些气喘,胸臆涌起一股酸涩。整个世界都是关于她的消息,电视里,报纸上,网络。她笑,她嗔怒,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所有的关于她的我想遗忘的细节,铺天盖地而来,我根本无处遁形。

全世界都围着她转,全世界都不知道我在想她。

是的,叶怀,我想她了。

如果几个月前和黎平说这种话,她一定会用那种不屑的鄙视的眼神轻薄我,也许还会说些恶毒的话也不一定,可是就在今天下午她发来短信问我去不去叶怀的追悼会。

我回她,我去算个什么事儿,你脑子进水了?

过了许久她才回信,她说,看见你那天那样我就知道了,一直以来都不是叶姨一厢情愿,人活着的时候你都不怕,死了你怕什么?

怕什么?怕叶家人刁难刻薄?怕叶怀的弟弟出手揍我?怕各方人士指指点点让我颜面尽失?

都不是的,我是单纯的怕见到她,怕见到她了无生气的脸庞。

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下午,空瘪的胃开始叫嚣。我趿着拖鞋懒懒散散地起身往厨房走去,走过客厅的时候被堆在地上的纸箱给绊住了。我踉跄几步站稳脚跟,纸箱翻倒在地,从中倾泻而出许多东西。最新款的iphone,ipod,psp,甚至还滚出一只限量版的篮球……

这些都是叶怀替我置的,她说她喜欢看我拿到这些东西时的开心表情,就像小孩子得到奖励一样。通常,我们会是在咖啡厅或是茶屋谈论这些事,她的嘴角会挂起细碎的笑意。她端起瓷杯的手指修长白皙,动作优雅妩媚。

几个月前叶怀查出有病时,她曾说:“沿,你很快就自由了,抱歉浪费了你这么多的时间,害你快毕业都没有正经谈一次恋爱。”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形容不见憔悴,脸上永远是妥帖的妆容和得体的笑意。若不是她的眼神里渗出的悲凉味道,我真的不愿相信她活不长了。

“原来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关系不正常。”我轻轻地回答。

叶怀伸手揉我的头发,她喜欢这样。起初我觉得她当我是小猫小狗,养着玩的宠物,后来明白了,她是在思念她的孩子,她还未初生便流产的孩子。

如果叶怀的孩子还在,年龄和我差不多吧。她把这些都告诉我,她让我明白,她买东西给我,送信用卡给我,对我好,关心我的身体和学习,都是因为她在思念的孩子。可我到底不是,我除了要履行扮演她儿子的职责外,还得陪她上床,满足她的欲望。

想着想着就扯远了,我这是要去厨房泡面来吃呐。可是看着空旷的橱柜,我又出神了,对了,有人严令禁止我不许碰那些速食食品。包括方便面,冻饺。我当然不肯听那人的话,她不让我吃我就不吃啦?我有那么掉价吗?

对了,是谁说这些东西是垃圾来着?

哦,其中一个是我妈,黎平是第二个,最后一个,是叶怀。

她来过我家几次,看见我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都没什么反应,还说男孩子邋遢点正常,可是唯独在饮食上,她特别较真。当时我当着她的面将那些速食都倒进了垃圾桶,第二天她一走我又去超市给补买了,结果后来被她发现,足足有一个星期都在和我怄气。那让我觉得叶怀虽然都三十九岁了,有时和十九岁的女孩子也没差别。

从超市里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一脸倦怠的黎平。她看到我后,两眼居然放出了光彩。

“怎么,我身上是贴钞票还是镶钻石了?”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死哪儿去了?打你电话你不接,上门找人人不在,我还以为你想不通就跟着我叶姨去了呢!”她的眼睛微红,大概累着了,眼袋有些骇人。

我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笑得和煦一些:“我怎么会想不通?我自由了啊。”

黎平咬唇看着我好一会儿,最后她泄气地说:“罢了,反正都过去了,再不久你就毕业了。到时候你会走,去别的城市吧?”

我没回答她。

“今天累死我了,来不完的人。看热闹的看好戏的猫哭耗子的,什么样的都有,我就没看出几个是真心的。你说叶姨都这样了,他们还有什么放不开的。”黎平说。

“叶怀才三十九岁就有今天这成绩,是人都会眼红。再说,当初她为了向上爬也没少使手段吧,得罪人是必然的。”

“时沿,你若在场就好了。家里的亲戚也都不是什么好货,只有我……只有我知道叶姨……如果你在身边,叶姨定然也会好受些。”说着,她居然就哭了起来。

我冷笑一声:“我和她的关系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又怎么会是真心?”

“时沿!我讨厌死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你就是不承认你动了真感情,你就是不敢承认!”

“对,我就是不承认。”像我和叶怀这样的关系,一抓一大把,谈感情?谁信啊。

黎平到我家里的时候又忍不住开始数落我:“你怎么还是这副德性啊,除了叶姨也没几个女人能忍你了。”

“我说你烦不烦,老是叶姨叶姨的,没事滚回你家去!”我突然烦躁起来。

若在平时,黎平这等凶女人定会毫不客气回骂,可今天她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好好,我投降。我知道叶怀视她如己出,什么事都宠着护着,黎平也极粘叶怀,几时受过这等委屈。

递给她一张纸巾,我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行了行了,是我不对。”哎,小女生就是麻烦,像叶怀和我一起的时候,就从来不会这么失态。罢了罢了,她毕竟已经三十九岁了。

叶怀三十九岁,我今年二十一岁,她大了我整整十八岁。

就是在她十八岁那年,她的男人将她推下了楼梯,她的孩子才会死掉。

我和她的孩子同岁。所以从第一眼看见我时,她的眼神才会那么……特别。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丢在这里?喂!时沿,你耳聋啊!”

“啊,什么?”

黎平白了我一眼:“我说这些东西你都不收捡好?”

我瞄了一眼她手里的纸箱,就是放置叶怀送我的贵重物品的箱子,我说:“这些都是我要还回去的,我同叶怀都讲好了,她死了,不再负担的我的学费,这些东西,都是要还回去的。”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吧。”

黎平死死瞪着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她大骂:“你他妈混蛋时沿!叶姨到底看上你哪点了,没心没肺的烂人!”说罢,她甩上门离开了。

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人。

我发现叶怀死后,我特别容易想起她清浅的笑颜,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比如现在。

今天是叶怀死后的第三天,黎平说今晚叶怀的遗体就会运走了,明天六点预约的火化。我手里捏着话筒,走神得厉害。等反应过来时,黎平早已挂了电话。

我没告诉黎平,我昨晚梦见叶怀了。我对自己的心情感到羞耻,我怎么能用这样的心情梦见叶怀?

其实我梦见过她许多次,梦见她送我车,送我房,送我信用卡,送我名贵的礼物,甚至梦见和她做爱。可是我从来梦见过和叶怀如此平静温暖的对视,她水融融的目光让我想逃了。

醒来时,我下意识向右翻身。身侧空荡荡的,布料没有人的温度有些凉,我怔忪了。鼻息间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茶香,那是叶怀喜欢的洗发水的香味。我似乎还能感受她细软的发丝触及颈项的酥麻感。我想我被这世界逼疯了。

我以为叶怀火化的那天我会失眠。

一个和我肌肤相亲三年的女人过世,我以为我至少会睡不好,事实上我睡得很好,以致于醒来时都不知道今夕何夕。

反正早上的课已经废掉了,我索性慢慢走去学校。

机器的轰鸣,尖锐的刹车声,模糊的混杂着地方口音的交谈。耳朵里充斥着这个城市一贯的嘈杂,像是困兽一般抑郁的呜咽,我瞬间就觉得胸闷气短。

系里的教授跟我说本市有家私营企业想和我签约,让我毕业后直接就过去做高层管理。我狐疑地把那家企业的介绍拿过来看。

“小伙子,以你的成绩没问题。”老教授拍着我的手臂说。

“我不去。”

教授的小眼睛睁大了:“这么好的机会你要放弃?这社会竞争这么激烈,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

“教授,我真的不能去。”我说。叶怀的地盘,我能犯那贱么。人活着靠她养,人死了还得沾她的光?

“年轻人,没个正经。先别回我,回去仔细考虑考虑,至少给父母报给信,这种事能马虎吗。”教授把叶怀公司的那堆资料扔给我,千叮咛万嘱咐我要慎重。

“对了,听说他们的股东之一那个叫叶怀的女的前几天死了,还真可惜,这么年轻有为。”教授在我身后说。

有那么一刻我很想转身提起对方的衣领大声吼过去,叫他们不要有事没事就把叶怀的名字挂在嘴边,像零七年逢人就谈论夏天热得多么匪夷所思般当作暖场的套话,或是酒足饭饱后剔牙时的闲谈。

我到底忍住了。

周围的人没有谁知道我和叶怀关系,叶怀之于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各类财经杂志上的常客,学经济的人,有几个不向往她的传奇?所以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议论叶怀,惋惜,讥讽,痛心,甚至还有幸灾乐祸。这个死去女子的一生,都是要给别人议论到底的。

他们谈起叶怀传闻中的床伴,低声笑得暧昧。他们关心叶怀的私生活永远多过关心她的事业。

我无法容忍这个和我朝夕相处三年的女子成为了众人无聊时的话题,于是我直接警告其中一个最兴奋的男生。恐怕是我的表情太过凶狠,他愣是震惊地看着我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妈的,你小子有病是吧?”随即,他换上一幅了然的表情:“呵,谁不知道你时沿被叶怀的公司直接录用了啊,可惜人家老板娘都死了,你就是献殷勤也没人看得见……”

我从来没有这么果断地抡过拳头,连想都没有多想。我的童年,少年,都是打架过来的。真的,从来没有输过。

后来这件事闹得挺大,那小子都被送医院,我甚至被记了过。虽然事后也有悔恨,但如果事情重来一次,我依旧会选择这么做。

黎平劈头盖脸地骂我:“你脑子烧坏啦?叶家人都同意了你闹什么别扭!你拽什么啊拽,叶姨这是为你好,你要她替你操心到什么时候!叶姨最后几分钟都在念你的名字,你这混蛋居然敢不来!你居然敢不来!这事儿我都算了,可是叶姨的遗愿你都要违背,时沿我恨死你了!”

“黎平,”我按住她的肩膀,用少有的凝重语气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怎样做才能叶怀更开心。我答应过叶怀的,将来要把事业做大,大过叶怀现在所有。”

叶怀,和你的那些对话,我都记着。你说,你辛苦半生,世间的肮脏龌龊之事该见的都见了,自知蹚上这浑水到死也洗不干净了,只希望我将来的路要顺一点。

我说:“我将来会比你出色。”

叶怀当时就笑了,她伸手摸我的脸颊,说:“孩子心性,什么都要争个输赢。”

“我没有说笑,真的,叶怀,崇拜一个人就是超越他。”

“这条路不好走,你会很辛苦。”她说。

“我明白。”

那时叶怀在喝轩尼诗。极烈的酒,她一杯饮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看着我的眼睛:“沿,我明知这种酒这样的喝法是在折磨我的胃,在牺牲我的健康,我清楚后果,但我依然选择这么做。你要清楚一件事带给你最大的伤害却依然要去做,这才是真正的‘明白’,”她的笑容悲悯:“你很有才华,很现实,很聪明。我只愿你的路会比我平坦。”

这样特别的女子,我怕是再也遇不到了。

今年我就毕业,即将成为社会的新鲜人。我完全没有出处茅庐的慌乱与失措,因为从叶怀那里,我学到许多,她让我提早摆脱了对未来各种不安的揣测与恐惧,甚至还有某些希冀。

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我也同那些热血的十八岁少年没什么区别。考上首屈一指的理想大学,拿到最优异的成绩,青春里,再没有比这更加意气风发的时刻了。虽然七岁后的日子便不再平静,但我从不曾想过自己要靠一个女人度日,更不曾想过这样的日子我居然也能过得心甘情愿。

我计划的大学生活应是风光无限的,工作就算起步很难,到最后也不应有什么问题。我想给母亲优渥的生活,想还掉父亲欠下的巨额债务。我想时间长一点也无所谓,这些麻烦迟早都能解决掉的。但我毕竟太年轻,用叶怀的话来说根本就是一个傻子。

父亲在我七岁时就因为躲债而出车祸死了,我和妈妈为了躲债在蜗壳般大小的城市辗转。没有一夜我不从梦中惊醒,午夜梦回,我总是神经质地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因为就是在那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债主上门,爸爸被打得血污遍地,第二日仓皇外逃时才出了车祸。

一直不停地搬家,躲躲藏藏地过着日子。一有风吹草动,我和妈妈几乎连夜就要搬走。从小被骂作没有爸爸的杂种,和那些人打架,遍体鳞伤回家还要受妈妈的责备。我觉得人生最坏也不过如此,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和妈妈一起来到这座城市,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真的。

我很努力地学习,做兼职,存钱还债,耗尽所有时日要弥补、挽救父亲的过失。

那时,我才来到这里半年,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我的总平均分是90.4,是全系的第一。可最后拿到奖学金的却是总平均分89的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就是黎平。

当我怒气冲冲地跑到办公室质问系主任时,对方只淡淡扫了我一眼说:“奖学金的颁发要看综合素质,你的成绩固然很好,但平时和同学交流太少,太沉湎于自己的世界,所以系里才决定将奖学金颁发给黎平同学。”

知情的同学笑得不怀好意:“哟,你还真敢去闹啊。这种事情大家知道就好,撕破脸多不好。”

“知道什么?这里面还有什么内幕?”

对方很吃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呀,这系里谁不清楚黎平她妈和某位校董有一腿,这是摆明了要讨她欢心嘛!”

说实话,平时的生活确实太过闭塞,对黎平这号人还真没什么印象。

我第一次真正意味上打量她,梳着利落的马尾,身材修长,眉目干净。不过是个稍显出色的女子罢了。哦,对了,脾性还很泼辣。

我自认从小见过的阴暗面不算少,却还是禁不住愤怒。

“你觉得这样公平么?靠母亲的色相得到奖赏,你不觉得丢脸吗?”当晚,我居然就那样莽撞地冲到黎平租住的公寓。

黎平的脸先白了再红,她亦毫不示弱地吼回来:“你他妈嘴巴放干净一点,自己没本事,嫉妒,就别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撒野!”

叶怀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同黎平吵得不可开交。

作为一名经济系的学生,我就算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可能不知道叶怀。只是诧异于她的年轻美貌不是杂志编辑特殊处理的结果罢了。

“怎么了?”她轻轻安抚着黎平。

黎平眼眶微红,声音委屈:“叶姨,这人好不讲理,什么也不知道就像疯狗一样在这里狂吠!”

叶怀慢慢朝我看过来,眼神漫不经心,却又让人紧张得无所适从。

“你为什么要来我侄女这里闹事?”

哦,侄女。黎平是叶怀的侄女。听说黎平的妈妈是叶怀的大姐。

我简单地把事情讲了一遍,哪知叶怀一听,笑得更为轻蔑——

“那好啊,我包你。伺候我,天天都有奖学金拿,你干不干?”

我不知道究竟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还是我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叶怀,像她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开这种低俗的玩笑?那是她第一次打破我对美好事物的幻想。

随后的日子里,我竟同黎平成了最好的朋友。她找来向我道歉时,我确实吃了一惊。

不愧是叶怀的侄女,黎平处世的手段要比我圆滑得多,和她这样的女子相处,会让人觉得愉快。后来开始传我和黎平的绯闻,无非是什么穷小子傍上大款女之类的八卦,分明没有的事,却被传得有板有眼,连系里老师看我的眼神都开始异样。

有一日黎平提出要去我家里,我真担心我妈那样保守的妇人是否会认为我带女孩子回家即是认定她是我这辈子的归宿,于是我开玩笑说:“要是我妈把你错认成媳妇,你可要把话说清楚啊,我的话在她耳里都是谎话。”

黎平笑道:“难道我让你丢脸了?”

“不敢不敢。”我嘴角含笑去开门,然后,我不动了。

耳畔传来黎平的惊呼。

我妈的命算是保住了,但却落下了终身残疾,还有中度的心脏病。我握住母亲的手,泣不成声。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狠,我妈她都快六十岁了,他们怎么还下得了手?”我早知逃不过的,最坏的打算便是让他们暴打我一顿解气,然后再慢慢还钱的,可哪里知道他们竟然向我妈出手!每月的钱都给他们汇去了,他们还要怎样?

拿着医院开出的各色账单,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从没发现自己是如此没用,但是住院的床位费我都拿不出,和家里的亲戚早已断绝联系,那一刻我真是倦怠极了。

叶怀再次出现在我眼前,依旧是懒散的神情,淡漠的笑靥。这一次,我心甘情愿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起初的羞耻与愧疚并没有存在太久,和叶怀在一起,很容易忘记你究竟是谁。她对周围的人都抱以温柔的笑意,只是偶尔透露的冷淡眼神让你明白,你在她心里到底是没有地位的。

和叶怀在一起的生活全不似我想象中的那样,我知她私生活很混乱,但在我面前却很收敛。她喜欢我陪着她,一起看书,饮酒,出席各种聚会。

叶怀尤其喜欢拉着我购物,特别是给我买东西。只要是顺眼的,她全会打包带走,甚至都不过问我的意见。将我收拾妥帖后,她会习惯性地拍拍我的左颊说:“真是个漂亮的人。”

权当作是女人的虚荣心吧,特别是她这般成功的女子,没有理由不把身边的人打扮得卓而不群。

我记得和她在一起半年后的一天,她带我去了一个私人酒会,全是她所谓的闺房密友和各自的情人。

那晚的叶怀实在让人难忘,她白皙的皮肤配上酒红的长裙,让人觉得世上没有比着更美好的人了。

她饮酒的姿势尤其美丽,晶黄透明的液体顺着杯沿滑进她的喉管,微仰的颈项勾勒出一个诱人的弧度,tiffany流畅地从她的脖颈泻下,直抵锁骨,流光溢彩,就像她总是晶亮的眼眸。

那天叶怀喝的有些醉,挽着我的手臂从那幢豪宅里出来时,她一直在笑。

“看出来了么,她们在嫉妒。嫉妒大家都是有钱人,为什么只有我叶怀能找到这么有味道的男人。”她脚下一个踉跄,跌进我的怀里。

我将她扶正,说:“你喝多了,今天我开车吧。”

“嗯。”她迷糊应着。

替叶怀系好安全带,我抬头,发现她正在看我。

“怎么了?”我问。

她痴痴地笑:“我一直想有一个肯弯腰替我系安全带的男人,这让我感觉很幸福。”叶怀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这真美妙得像童话。

不过我很快清醒,我说:“月末了。”

“嗯?”她呆愣了片刻,随即回过神,从包里翻出一张卡递给我:“先拿着,剩下的几万明天补给你。”她打开车窗,似是要清醒片刻。而后,她自言自语道:“陪我这个三十六岁的老女人是件很无聊的差事啊……”

车厢里温暖的空气很快就被凛冽的风卷走了,我的理智抑制了我的瑟缩。

“要兑成现金哦,我不想要卡。”

“哦,为什么?”叶怀挑眉看我。

我笑:“缺钱缺惯了,看见实的心里才踏实。”

叶怀盯了我良久,眼神逐渐温柔:“干脆以后我全给你现金,存在你床下,让你就是睡死了也能闻见那油墨味儿。”

黎平知道我和叶怀的关系后,同我冷落了大概有半月。有天她突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别的我不想管,但时沿你记着,一定要让叶姨开心,就算这感觉是用钱买来的。”

开心?我和叶怀在一起时,会有开心的感觉吗?叶怀会有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表现才能让叶怀开心,不过我知道比起在床上讨她的欢心,她更愿意看到我拿高分,更喜欢我做些家常小菜。

后来的某一天,她蜷在松软的沙发上,平日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被放下,懒懒地陷在叶怀的颈窝里。

空气里流窜着咖啡的香味,和着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和暖暖的阳光,这样的下午着实让人享受。

我在看叶怀从国外带回来的原版书,亚当.斯密的《经济学原理》。封面是考究的维多利亚风格,学文的女子,总是有着柔软浪漫的心性,叶怀也不例外。

“沿,你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找上你吗?”

我正在苦恼一个结构复杂的句子时,叶怀突然问道。

“因为我的专业可以帮你干坏事?”

“呵,年轻人的思维我这样的老太婆已经跟不上了啊。”叶怀低声轻笑,她接着说:“其实,我有过一个孩子。”

我停止了翻书的动作。上好的纸张,漂亮的印刷字体,扑面的墨香都再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力,我只听见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还有盘亘在心中的巨大惊异。

叶怀,竟然有孩子?

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叶怀。她的侧脸线条融于西斜的日光中,眼角的细纹隐匿不见,眼神却透出苍凉。那种深切的思念与哀伤,我从未在叶怀的眼里见过。

我无法想象叶怀作为一个母亲是怎样的。她会不会守着孩子入睡,给孩子讲各式离奇的童话?她会不会因为孩子成绩不好发怒?她会不会为那孩子所有琐碎的事烦恼?

“十八岁了,”她说,“如果那孩子还在,和你同岁,沿。”

“哦,这样。”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出色的那类人。

长相还算斯文,功课也还好。可是人际关系什么的,一团糟。而且叶怀也说过,我很现实,懂得抓住机会向上爬。我知道,女人是不会喜欢我这样的男人的。

当初叶怀找到我时,我还会想,是不是我有什么特别魅力让叶怀觉得喜欢?或者其实我比自己想象得要出色得多。

我阖上书,静静等待叶怀的下文,但她什么也没说。等知道所有事情的那天,是两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叶怀已住进了医院。再同我谈起这些事,她哭得像孩子。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叶怀是那般坚强神奇的人,不会老,不会丑,不会哭,不会伤心,也不会离开。

叶怀对我好,都是因为她的孩子。我就像是她的孩子,我突然感觉很挫败。

没家世没背景,妄想有一天出人头地,还不惜当别人的小白脸。这样的人,竟还会企盼他人的欣赏?

黎平说我早就爱上叶怀了。

我反诘:“为什么?”

黎平说:“你在想念她。”

想念。很温暖的词。

我想念过世的母亲,想念单纯的校园生活,想念所有对未来充满希冀的日子。但我没有理由想念叶怀。

她几乎毁了我的生活,我知道这么说只会让我变得更加下贱不堪,可我再找不出一句话来形容。

太过平静的日子让我忘记了叶怀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三十七岁,已经攀登到许多同样优秀的男人而不能及的位置。她使过的手段不比任何人少,付出的,也不只她的青春而已。

大二的时候,我心仪的女孩子邀请我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出于年轻的虚荣与骄傲,也出于雄性生物对同性天生的敌意,我第一次动用叶怀的钱给那个女孩买了昂贵的首饰。她戴上那串项链向我微笑的瞬间,我的心就像被泡沫填满,随即,只是更深的空虚。

后来叶怀在我的衣服里发现了那家珠宝店的发票,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如往常一样,喝烈酒,听着德彪西的《棕发少女》或者德沃夏克的《幽默曲》,间歇地问我一些功课或者学习方面的事,甚至还帮我翻译原著里生涩难懂的句子和词汇。

“沿,”她问我:“有喜欢的女孩子吗?”叶怀的表情就像一个普通的,在和儿子谈心的母亲一样。

所以我诚实回答:“有。”

“那么你觉得,就你现在的情况,能给那个女孩子快乐吗?”她说,她的目光温柔得不真实,带着审视的意味,看得我脊柱发麻。

“你有能力给她美好的生活?最奢侈舒适的享受?你能给她大把的金钱挥霍,让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女王?”叶怀的语气至始至终都轻柔缓慢,言词却尖锐异常。

“或者,你还相信只要两人相爱什么都不成问题的傻话?”

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提醒我,我现在所拥有的物质生活,都是她给予的,我其实根本没有资格大肆享有,更别说用在其他女子身上。

“对不起。”我说。有种淡淡的屈辱蔓延,但我别无选择。

叶怀笑了:“没什么对不起的,年轻人冲动很正常,不过我希望你能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你觉得呢?”

虽然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但和叶怀相处起来,我心中总有芥蒂。也许正是因为那件事,我才从一厢情愿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做别人的小白脸,就要有小白脸的样子。

最近,总是有人和我开玩笑说:“你小子失恋了?整天魂不守舍。”

连和我关系不错的教授也说:“年轻人要懂得放弃,追求新的生活。”

我笑着答应。

我没有拘泥于过去不放,我也没有失恋,我只是失去了一个永远不回再回来的人而已。

叶怀生病时曾经跟我说过,她很想去一次电影院,很想去看看《面纱》。

“听他们说很感人。”叶怀用打着点滴的手翻阅一本电影杂志。我将削好的水果放进盘子里,然后递给叶怀,却见她眼眶微红。

病痛使人脆弱,叶怀在那段时间变得极其感性,常常为了一点小事伤春悲秋很久。我怕看得她那副模样,怕拥着她瘦削的肩,怕看见她寻求安慰的空旷眼神。于是后来我渐渐不去医院了,偶尔发发短信,打个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悦耳依旧,语调也还开朗。其实我并不知道,她被化疗折磨得死去活来,为大把掉落的黑发伤心哭泣。

她说,沿,我想继续活下去。我很后悔之前没有珍惜自己的健康,真的,我后悔了。

叶怀在心情不好会吸食一些药物我是知道的,那时我觉得自己无权过问,黎平恨极我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却又无可奈何。

叶怀,其实我也很后悔。

医生下病危通知的两天后,我去买了电影票。但最后,我却是蜗居在逼仄狭小的房间里,买来路边的盗版碟看完了《面纱》。电影的结尾,沃特最终死于了霍乱,吉蒂一直陪在他的身旁。

而我自始至终,甚至都没去看过她一眼。

我哭得厉害,想靠在叶怀的肩上,身边却空无一人。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我和叶怀站在如此尴尬的位置上。这种怪异、不能见光的关系,我竟然想就算是如此也无所谓了。

我母亲过世的那个深夜,我和叶怀静静地对峙。我们极少吵架或是冷战,叶怀不是那些年轻心性骄躁的女孩,我也没有资格同她斗气。

可这件事完全不同,我是我妈辛苦拉扯大的儿子,而正是因为我和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之间这段违背伦理的交易关系生生气死了我妈,我怎能无动于衷?

叶怀没有错,她于我最困苦之时出现,带给我优渥愉悦的生活,和近似于爱情的幻觉,我付出的仅是可笑的,一文不名的尊严。

我也没有错,我不过是选择了一条不被人接受的出路。

月色渐渐浸透窗帘,映出叶怀泛光的眼。

“时沿,”她抬手,“你过来。”

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只淡淡回望她。

叶怀交叠双腿,坐在沙发上。三十七岁的她,身段姣好,五官精致。眼角生出了细碎的纹路,但丝毫不影响她的清丽容颜。

我很佩服叶怀能轻易洞察人心的敏锐,和直白正中要害的话语,但有时我又很害怕同她交谈,比如现在。

她总能让我放弃坚持已久的信念,用我从未想象过的懦弱方式。

“沿,”她说,“我喜欢你的现实,功利,野心勃勃,也喜欢你有时耍的小聪明,小手段。所以你应该清楚,人死不能不复生,为了过去的事浪费现在的时间何其愚蠢,对你来说,你可以轻易得到别人没有的东西,我明白这些你都懂的,所以,你是不是该做些事情来表明你的态度?”

叶怀就是这样,她的温柔,睿智,尖刻和咄咄逼人,甚至是那些城府和手段,都让人无法招架。

我起身朝她走去,弯腰伏在叶怀的身侧。她轻轻抚摸我的后颈,似是在安慰一只情绪失控的动物。

跟她在一起的一年间,发生了诸多的事情,我也渐渐变得清醒了,对叶怀的感情也复杂起来。

那时,我是恨她的,夹杂着微妙情感的恨意。

黎平劝我和叶怀分开,她说:“看你的眼神我就替叶姨担心。”

我说:“难道我还会杀了叶怀不成?”

“叶姨很辛苦,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笑:“这世上,谁不辛苦?”

本以为发生了这样的事,终是要和叶怀两清的,哪知她似乎根本不在意。不在意我对她的憎恨,不在意我的冷言冷语,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在她眼里似乎真的只是青春期的别扭。

她甚至问我:“想不想和我一起挣第一桶金?”

叶怀说过,如果有一天她不能完全拥有她所在的公司,那她的人生是失败的。要做到这一点,她还差百分之十的控股权。我所能做的,就是帮她购得另两名股东手中的股份。

虽然知道叶怀得到今天的地位使的手段中定是有不能见人的,但真的亲身参与这样暗算别人的事,我还是止不住背脊发凉。

“不会有问题吧?”

叶怀笑睨我:“这就怕了?我们又没犯法,再说钻法律空子的事我也干过不少,你想不想听听?”

我呆愣片刻,随即笑起来:“就是要坐牢,也得有你陪着啊。”

“呵,以后找工作,写简历,这不也是你值得炫耀的经历吗?”叶怀说。

之后的两年,我也不知是怎样浑浑噩噩过来的。我们都埋着心事,却谁都不说。这世界,人来人往,我们谁也看不清。一直很想问叶怀,她心里是不是住着一个人?是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有时整夜的失眠是不是因为那个人?

其实我得承认,那段日子,快乐是有过的。

叶怀会突发奇想找乐子,比如下厨做饭,不过那基本上是浪费粮食的一种行为。有时我会帮她看看那些枯燥的报表,做做分析,权当作实习。

有时,我会带她去街边的小吃店。她昂贵的衣裙和定制的皮包沾上油腻她也不甚介意,反而会露出好看的笑容。

记得有一次夜深了,她执意要我陪她走回家。后来她走累了,我就背她。叶怀的笑容在夜色中宛如初恋时的青涩。

叶怀三十八岁生日那天,正值期末考试结束,班里的人死活都要出去喝酒庆祝。黎平反常地也参加了,我以为她不屑于这种市井小民的聚会。

“你怎么不回去陪你的叶姨啊?”

黎平笑:“公司里有的是人给她庆祝,再说,叶家也会张罗这些事……我不想回去,见着那些人的嘴边都觉得恶心。”

一帮人正闹得起劲,我突然接到叶怀短信,她说她想吃我做的水煮鱼,要我马上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很麻烦的事,我却从心底生出一丝安慰。去年她过生日,我只是礼节性送了礼物,可是一年过去,发生了很多事,我发现自己已不能麻木地对待和叶怀之间的这段关系。

我不曾想过和叶怀会产生感情,但却发现到头来,还是有些东西割舍不下。譬如,如果哪天叶怀提出断绝关系,我连去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不是恐惧物质不再丰厚,只是单纯地怕面对一个人的生活。

我站起身同他们道别,有人起哄:“是不是你家那口子不放心啊?”

我笑笑,没有回答,拿起外衣离开了包间。黎平一直看着我,眼神揶揄中带着探究。

用钥匙开了门,发现屋里没有开灯,只亮着几根细长的彩色蜡烛。叶怀躺在地板上,高跟鞋褪去一半,挂在脚尖。她醉得厉害。

“没良心的小子……知道我今天生日,还出去鬼混……”叶怀含糊不清的传来,“快去厨房,我还空着肚子呢。”

泡了一杯茶递给她,我说:“你确定你撑得住?”叶怀只是盯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看得我都快哭了。

等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叶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换上了一套家居服,半长的头发胡乱抓成一把,虽然那样子极其不修边幅,可她的模样看起来却更年轻了。

叶怀很钟情我的厨艺,一直埋头在吃。黔鱼刺少,她吃得更加肆无忌惮。

“如果让你的追求者看见了,不被你的吃相吓跑才怪。”

她头也不抬地说:“吓不跑你就行。”

突然我用手抵住了她的额头,她一惊,问我:“怎么了?”

我说:“你这里长了一颗痘痘。”

叶怀看着我良久,蓦地笑出声来:“都是三十好几的人还长这玩意儿,你说是不是我的第二春来了?”

那晚叶怀睡得很安稳,少见的没有服用药物。她一直抓着我的手,我任由她握住。很多事都无法预料,如果觉得思考多了会很累,那就顺从身体的欲望吧。

最近,我发现自己变得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停下手中的工作就不可抑止地回忆起往昔。

那些快乐的,屈辱的,自豪的,难忘的瞬间。就像老电影回放一般,夹杂着黑白杂质的画面,每一帧都载满岁月的沉重。它们常常会在某个闲散的午后自动播放,不知不觉地就将我拉住梦境。

我真是快老了。叶怀时常这么说。

叶怀。

叶怀去世有几个月了,她手里的股份被家里的亲戚接替。直到最后她都没能真正拥有那间公司,我到底没有帮上她。如果我再能干一点话,是不是就可以……

人总是这样的,对于过于无法挽回的事会长时间的回忆,给过去加上将来时态,冠以“如果”的虚拟语气。

应该做,但没做成的事。

没能帮叶怀实现她的愿望。没能好好对待叶怀。没能正视自己的感情。没能陪叶怀走到最后。没能握着叶怀的手听完她说的最后一个字。

原来,有这么多的事是我没有做到的。我躺在刺目的骄阳下,迎着光线,眼泪一点一点地,顺着脸颊,落入衣襟。

照片上的叶怀看上去二十多岁,眼神澄澈,干净。没有多余的妩媚和风情,却依旧令人神往。

她的墓没有选得特别或是怎样,黑色的大理石,同千千万万个死人一起,乌压压地堆砌在松山。稍微走远一点回望,很容易迷失掉。我甚至无法准备地找到她的位置。

墓碑上有她的生猝年,有两句叶怀喜爱的诗。这便是她的一生了。

我错过了她的童年,少年,青年。

我没有她的十岁,二十岁,和三十岁。我们突兀地相遇,背负着自己过往,我们都已是有故事的人。时光在横亘在我们之间,幻化为永不可俞越的鸿沟。

我拾级而下,看见在山脚下等我的黎平,朝她招了招手。我加快步伐,想早一点把那个女子的笑容抛在脑后。可是,事与愿违。

叶怀,其实我早已深陷其中了,我知道你也是。

我恨自己懦弱无能,恨自己逃避装傻。可是我也恨你,没能给我这个机会。

在一起三年,我们甚至连一张合照也没有。

没有一起去过电影院,没有一起过情人节,没有表白过自己的感情。

我知道我们相爱。

可是,我们却没有做相爱之人都做过的事情。

叶怀,我在想你。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在思念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守望着一段不愿丢弃的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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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雪飘舞在2006点评:

想念一个人是不要什么堂而皇之理由的,无论是擦肩而过的缘份还是曾经的厮守,都一样会刻骨铭心!
想念一个人更是不要去说什么对错的,想就是想了,哪怕这种情感不能绽放在阳光下,又有什么不行?
都在感叹,“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在思念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守望着一段不愿丢弃的记忆。”
小说文笔流畅不失优美,情节构思慎密!读之让人思索,尽管这份情感不当提倡,还是为之感动了!
谢谢你对小说版的支持,期待你更多更好的小说!

文章评论共[11]个
雪飘舞在2006-评论

欣赏你的文笔,欣赏你的小说!《小说情缘》欢迎你的加入!http://www。iyanyu。iyanyu。com/groups/7800/at:2009年02月02日 早上8:24

well123-评论

人生如棋局。。。。。。at:2009年02月02日 早上9:18

自在飞花如梦-评论

想一个人,谁都有这样的权利,尽管理由千千万,动机万万种,想了,不论起因如何,情感是真的。at:2009年02月02日 早上9:48

雪飘舞在2006-回复哈哈,这是真的呢!新年好。 at:2009年02月02日 上午10:02

笑破红尘-评论

写的这么好,好像亲身经历似的。问好作者!at:2009年02月02日 上午11:07

燕微雨-评论

想一个人,所以写一篇文,不为其他,只随心。她走了,不再回来。真的么?不,其实她已住在你心上。文笔优美,故事动人。好!at:2009年02月02日 上午11:35

兰心蕙性-评论

细腻的描写,真挚的情感令人感动,还有丝丝的让人心痛。at:2009年02月02日 中午1:25

一泓清水-评论

写得真不错,欣赏了。问好朋友!at:2009年02月02日 中午1:34

白帝-评论

想一个人,那分愁情,又那分淡漠,这是最真的心灵呼唤,却又如此的伤感!!at:2009年02月02日 中午2:06

无言有语-评论

好想一个人,写得真好!at:2009年02月02日 晚上7:27

绮菲梦-评论

这份情让人感动也令人无奈。欣赏了。写得很好!at:2009年02月03日 凌晨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