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珠
——《漂泊》系列之五
来隆子的第一天晚上,可能是喝了太多的酥油茶,不仅睡意全无,而且还隔三差五地起夜。宿舍里没有卫生间,只好提溜着宽大的睡裤,一趟趟往厕所跑。西藏的乡下很少有厕所,无论男女老少,需要的时候,往往找一个背静的角落,然后就地释放。如果在路边,看到有人较长时间保持或蹲或站的姿势,脸上露出惬意的神情——不用问,他(她)肯定不是触景生情、沉浸于《漂泊》之类文章的构思,而是在酣畅淋漓地解决生理问题。当然,学校是个文明的地方,自然会有厕所。除了书本和读过书本的人,学校的文明标志之一,就是有厕所。
扯得远了,还是继续讲巴珠。
卸去存货,从厕所出来,顿觉神清气爽,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皓月当空,似乎触手可及;月色皎洁,澄亮如白昼。于是,想起了那个叫李白还是叫李黑的老头的一句诗,“天上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吟颂出口,就回到了宿舍门前。
在推门的一刹那,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黑黝黝的家伙,大如牛犊,一声不吭地伫立在门边,两眼如电,闪烁着绿光,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一下子被惊悸吞没了,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僵持了三、五秒钟,那家伙缓缓走过来。寂静的夜晚,它的足音显得格外沉重,每跨出一步,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抖动,我的心也随之上下震颤。它开始围着我的双腿转圈,鼻子嗅来嗅去。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它在干什么,是要选择下嘴的地方么?……吾命休矣!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感到脚上有些温湿,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偷偷向下望去,只见它用嘴拱拱我的脚面,头倚靠在我裤管上磨蹭。不一会儿,它掉转过身,姗姗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急冲冲地窜到校长家,结结巴巴地向他讲述昨晚的历险。校长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那肯定是巴珠。他推开门,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巴珠!巴珠!
巴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是它!果然那个曾让我心惊肉跳、彻夜未眠的家伙!读到这里,聪明的你一定猜出来了,巴珠其实是条狗。准确地说,它是西藏高寒地带特有的藏獒。藏獒往往被养做牧羊犬,是牧民最得力的助手。它们体格硕健,力大无比,而且性情暴烈,凶猛善斗,不要说遇到几只狼,即便是偶尔碰上熊,也会毫不畏惧地扑上去。
校长指着我,对巴珠说:嘿,巴珠!记住啊,这个是新来的语文老师,以后客气点。巴珠望望校长,走过来卧在我身旁。我拍拍巴珠的头。它亲切地把脖颈靠在我膝上,嘴里唔唔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听校长介绍,巴珠也曾经是一条牧羊犬,逡巡于辽阔的草原牧场,后来随着年龄增大,退居了二线。在野外冲锋陷阵惯了,闷在家里吃闲饭,它十分不习惯,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寂寞,离家出走了,不知怎么就流落到我们学校。
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和巴珠熟悉起来。我懒散地晒太阳、喝茶,它就卧在身边眯着眼睛打盹;我对着星空沉思,它就对着月光出神,我们成了语言交流之外的朋友。
巴珠高大威猛,长约一米,站立的时候与我大腿等齐,略显曲卷的长毛以脊背为分界岭向两侧滑落,几乎可以垂及地面,只是色泽不再鲜亮,黑中搀杂着灰白。据懂狗的老师观其相貌,说它出生于1965年左右,是条名副其实的老狗了。
然而,巴珠并不服老,自告奋勇地承担了守卫学校的任务。上学、放学的时候,它会准时出现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盯着行人出入。它那双善于捕捉对羊群有威胁的动物的眼睛,在复杂的人类面前变得有些茫然。于是,它凭着淳朴的感觉,以一种极为简单的标准来区分好人和坏人:戴眼镜的、背书包的、手拿书本的,一律放行;除此之外的人,它就会虎视眈眈地迎上去,不咬不叫,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直到他退开或者喊来熟人领进去。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学校渐渐归于平静,巴珠就会乘着星光月色,带领三十余条野狗,绕着校园的围墙列队巡逻。西藏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许多野狗。学生们不注意节约,经常把剩余的饭菜随手倒掉,为野狗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来源。众野狗奔走相告,纷纷投奔学校,慢慢地,竟然寄生了三十多条。这些野狗深知“吃了别人的嘴软”,性情极为温和,在任何人面前都低眉顺眼,一副怯怯的样子。巴珠虽然上了岁数,但毕竟是罕见的藏獒,个子截然高除其它狗大半个身子,显得鹤立鸡群、威风八面,所以很自然地成了野狗的领袖。晚上10点,学生宿舍的灯一熄灭,巴珠嗡声嗡气的吠叫几声,野狗就会拖家带口,从各个角落聚拢过来。巴珠站在队首,迈着碎步小跑,众野狗一字排开紧随其后,俨然学生出操一般,甚为壮观。
作为首领,巴珠对属下既严厉又疼爱。每当学生丢弃剩余饭菜时,野狗们就会蜂拥而上,为争夺食物而相互撕咬。听到争斗,巴珠总会寻声而至,上身微微下伏,摆出一付怒不可遏的样子,鼻子一耸一耸的,发出沉浑的低鸣。殴斗的野狗仿佛知错了似的,立刻安静下来,悄悄退到一边,低垂着尾巴表示臣服,接着再摇晃几下以示讨好。巴珠的门牙已经掉光了,它优雅地侧过头去,衔起地下的食物,径直送到弱小的野狗面前,目视着它吃完,才慢腾腾离去。
巴珠对这些野狗的感情,几乎无法用文字尽善尽美地表达出来。记得1988年冬天,从内地来了几个民工,在学校做一些修理桌椅板凳之类的工作。为了打牙祭,他们趁着天黑设下圈套,偷偷吊死一条狗。狗肉的腥膻气味,引来了巴珠。它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顾一切地用头往民工的房门上撞,不断发出愤怒的咆哮。刚开始,我们对民工这一行为并没有太在意,尽管知道藏族十分禁忌食用狗肉,但在这难熬的冬季,能找到一点象样的食物,毕竟也非常不易,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有看见。我住在不远处,听着巴珠悲愤的吼叫,望着巴珠无望的挣扎,实在无法忍心,就走过来拉巴珠回去。我又拖又抱,巴珠执拗地往下坠着身子,爪子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痕。关进我的宿舍,它仍旧狂燥地转来转去,不肯安静下来。夜深了,它的呜咽之声和着沉重的足音,回响在屋内。拉开灯,打开门,陪它来到外面。巴珠不再挣扎,它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整个校园已经睡去,月光下树影斑驳,只有几只老鼠在枯叶上“沙沙”跑过。揽着巴珠坐了许久,感到它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扳过头来,只见它已是老泪纵横!它在无声地啜泣,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而在无声地独自啜泣!我的心一下子被攫住了,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我是个放浪不羁的人,经常满脸嘲讽地调侃世间的一切,但即便是铁石心肠,也无法面对那双无助而绝望的眼睛,无法忍受那撕裂人肺腑的啜泣!看到我的泪水,巴珠再也不加掩饰,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狗的哭声与狼嗥极为相似,如诉如泣,孤独、苍凉而悲怆,如利剑划破夜的寂静,在空中久久回荡。
传说中,狗哭是不祥的象征。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只是不停地抚摩巴珠的头颈,默默陪它流泪到天亮。
三天之后,我回到内地休寒假。重返隆子,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学校一切如旧,但巴珠却不见了踪影。
跑去问校长,他告诉我,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巴珠心灰意懒,不再到门口守望,也不再绕着学校的围墙带队巡逻,每天只吃很少一点东西,之后就一动不动地望着雪山发呆。三月初的某一天,它似乎又有了些精神,大早晨就吃了一盆子饭,然后又去了校门口,迎接学生的到来。上课铃声响后,老师和学生都忙活起来,谁也没有留心,巴珠就在那天上午神秘地失踪了。
巴珠究竟去了哪里?关于它的行踪,说法很多,其中流传较广且普遍被当地人接受的,有两个版本:
a:当天,县里来了一个西藏民俗摄制组,导演看到巴珠,深深被它满脸的沧桑所打动,于是就把它带上车,到很远的地方拍电视去了;
b:巴珠在学校门口遇到了一群去拉萨的朝圣者,它禀性神异,深深被善男信女的虔诚所打动,于是果断了却尘缘,追随这些人飘然而去。
哪个版本更可信,我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巴珠离开了我,并且不知所终。
后记:我十分乐意接受这两个版本中的任何一种,并极力想象故事的真实,因为我深知巴珠已是风烛残年,意外会随时降临到它的身上。在那些日子里,经常被噩梦惊醒,冥冥中想起关于狗哭是不祥之象征的传说。十五年过去了,我依然心存期盼,祈祝它平静地活在某个地方,不再被人类伤害。于是,昨晚又忍不住拨通了校长的电话,希望这美好的愿望能够得到证实。听到我的声音,校长显得非常兴奋,不断感谢我在万里之外还想着他这个藏族老头子,并絮絮叨叨地讲起隆子的往事。提到巴珠,他变的忧郁而伤感。不可能了,他说,到现在巴珠已经年近四十,也应当归天了。祝愿它在天国平安吧——他最后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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