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对妻子说,昨天晚上写《父亲的文化》,没有写好,睡在床上想父亲的一些事,失眠了。妻子偶尔看看我写的生活散文,我也偶尔对妻说说写的内容。我说,我觉得父亲很有文化内涵。妻子说,真的,你父亲与一般人不同。妻子对父亲的肯定,让我很愉快。我不由得想起父亲的模样:年近八十岁的父亲,光滑的脑门上蓬着几丛疏稀的白发,偶然有一丝黑发不服老地从白发中挤出来。或躺在睡椅上,或坐在沙发上,将瑁玳老花镜架上鼻梁,捧了书,聚精会神,颇有学者模样。
我同妻子说起了父亲的一些事。
父亲退休后看了不少书。什么《上下五千年》、《三国演义》、《说唐》、《岳飞传》、《毛泽东传》等等。这些书我大体看过,还可以与父亲交流几句。但是,什么《中国历代战争史》、《共和国将帅录》,我没看过,只有当父亲的听众了。那些书,一本本砖头似的又厚又重;父亲硬是一字字看完了,而且还能记得很多;这让我非常钦佩。
父亲晚年的幸福生活,从阅读开始。父亲退休后,告别工作和同事,住在临澧小城,很孤独。有一次在我家小住,看见我给儿子买的一套《上下五千年》,便带了一本回临澧看;没想到,不多久,父亲就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把中下集捎给他。这以后,父亲不断问我要书看,还要我弟弟在临澧图书馆借书。父亲在阅读中排除了孤独的折磨,获得了快乐。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同我津津有味有说书中的一些内容。父亲有高血压、脑动脉硬化。由于长期静坐看书,血液循环不畅,有一次竟犯病休克过去。我们兄弟姐妹可吓得不轻。从此,我也不敢大量提供书籍了。不过,父亲看书上了瘾,隔三差五就借书看。我只好叮嘱父亲,不要长时间看书,少看一会儿就要活动、休息。腹有诗书气自华。我每次回家,老年的父亲都会与我谈史论经,颇有兴致。曾经那样威严的父亲,也被书熏得温文尔雅了。
其实,我父亲不是学者。他生在民国时期,小时候仅读过一年私塾。有次父亲来我家小住,我问私塾教些什么,他说是三字经;还把“人之初性本善”滚瓜烂熟地背了一截。父亲的弟弟,我的二叔,是省林堪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我读高中时他给我写过几封信。二叔行文颇有文采不说,那一手行草,漂亮极了,我模仿了几年。到现在,我的钢笔字还有二叔字体的影子。我爷爷从教,退休后,我同他见过几面。爷爷七十多岁时,还能背《桃花源记》,令我这个孙子自愧弗如。但我的父亲只读一年私塾,在他的干部履历表的文化一栏里,填着“小学”二字!我问父亲小时候为什么不读书,父亲语焉不详。我从父亲零星的回忆中归纳了一下,基本情况是这样:父亲小时候家境并不富裕。爷爷在外求学(后来考上了民国的陆军通讯学校;解放后才在当过红军的亲友帮助下去外省教书,因政治原因,吓得不敢回家,工资除了吃,几乎全帮助贫困学生了),曾祖没有财力再供我父亲读书。父亲只有八岁,就在当地小煤矿当小工,跟着我的曾祖烧“排火”(土法炼硫)。作为长子,他早早就开始自食其力了,而且还能剩几个余钱,添为家用。长哥长嫂当爷娘。我父亲为了他的弟弟和三个妹妹,付出了很多。但是,几十年来,我没有听见父亲半句怨言。
共和国成立后,父亲在当地国营煤矿工作,23岁提干当主任。为了更好地工作,父亲在夜校业余补习了一年文化。可能是为了提高文字表达能力吧,父亲还买了字典词典。父亲的那本《现代成语小词典》,至今还在我手中,那是我读初中时去父亲单位玩,悄悄拿走的。也许是父亲苦干的原因,也许是是文化水平不断提高的原因,父亲很受工人抬举,也受组织好评,1963年,被评为省煤炭系统的先进工作者。
没有读书机会的父亲,当了干部,大概很想秀出自己的文化形象吧,在中山装笔袋里插着两支钢笔照过生活照。在我儿时,那张黑白照片,给了我深刻印象:那大分头,那笔,让我想象父亲是什么学校的校长。父亲二、三年回来一次,那中山装笔袋里总是有一支两支钢笔插着。父亲很珍爱他的钢笔,从不让我摸一下。大概是我八岁左右吧,那天因为父亲从矿山回来了,我想在父亲面前表现一下,写了一句诗:太阳出来喜洋洋,背着书包上学堂。那时候在推广简体字。喜字是草头下一个口;而我却写成了草头下一个古字。成了“太阳出来苦洋洋”。我不知道厉害;但父亲作为一个在外工作的干部,是知道“政治错误”的严重后果的。他大动肝火,要我写检查。我说没有笔,父亲便气哼哼抽出笔来,让我写。还没有写几个字,父亲心疼地把笔抢了过去,斥责我写字用力大了,把笔尖按坏了。几十年后说起这事,父亲笑了,说那笔是奖品,博士牌,很贵。
父亲在矿山工作时,抽屉上常摆着笔记本。那些笔记本,硬朔壳,有红的、绿的、黄的。我第一次翻看那些笔记本时,大感意外。父亲的字,比我差一大截;而且那字,不是少一笔,就是多一笔,有的歪着,有的写脱节了。就像被人踩了几脚的一群蚂蚁,缺胳膊少腿的,满地乱爬。不过,关于生产的安全的一些内容,倒是表达的有条有理——这又让我对父亲敬佩不已。他就是用这些残缺的字,完整地表达了他要表达的内容。今天,以我十几年文秘经验来审视父亲当年的那些讲话草稿,仍然无可挑剔;可以自豪地说,父亲作为共和国第一代矿工出身的基层干部,有很高文化含量。
我和妻子说到父亲的文字,忽然想起我手中还有二十多年前父亲写给我的一封信,便在纸箱中翻了出来。妻子一见那信,连连说父亲的字写得好,文词也不错。我知道,妻子的字比父亲的字差,所以说父亲的字好。但妻子说信的文词不错,倒是事实——你看,“如果你要来我处住一段时间,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是自己的骨肉之亲……”信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个父亲对儿子关爱的真情,情真则辞美。
父亲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我并不认为父亲没有文化品位。有许多高学历的人,投机取巧,媚颜贪婪,倒看不出什么文化品位。我的父亲,同上辈无数缺少文化的中国父亲一样,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沉淀着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父亲仁义善良,勤恳敦厚,他作为长子、作为父亲、作为主任、作为劳模,作为退休老人,都表现出了很高的文化品位。
(2300字)2009年1月15日初稿,18日星期日改定
-全文完-
▷ 进入红尘若雾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