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婚姻的孤男
“毛包原妹”姓王,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姓大名。他父去因为“大饥荒”年人没能挺过来,他便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多年后,勤磨苦奔,节衣缩食,独自在屯坡上半山腰的弯弯三间房子的地基上,建了两间房。建房后不到十年,他的母亲病故。那时,为了医治他的母亲,他家的粮食都卖得没乘多少可吃的了。要按农村风谷安葬他的母亲的话,一千或八百总要花些钱。而村里老人过世的互助双储会,他又没参加。起马来说,棺材要买一个,请人帮忙把上山安葬,饭要吃两顿,烟要抽几条,酒要喝几十斤。这样一来,他倾其所有,还要欠大笔债务。更何况,穷得叮当响的他,宁肯欠债都无处可借。没办法,他就把他的母亲埋葬在他通光大见亮的堂屋中间。这不仅在窝子村,恐怕在整个普定县,乃至全市、全省,都是独一无二的。
自从我及我的同龄人们懂事经后,知道他叫“毛包原妹”,我们也跟着大人们这样叫他。可当我们叫当时,他并不答应,最多站着,面无表情地看上两眼,不论砍柴也好,割草也吧,或薅苞谷也好,犁田犁地也吧,他便默默地走开。看着他长毛嘴尖,油渍斑斑的样子,喊他不应的时候,我们有时会轻声骂他两句。这时候他会回过头来,冷着眼睛,瞪你两眼,甚至扬起手做出想打人的姿势,以表示他的不满。
我曾问父亲,“毛包原妹”叫什么名字?父亲想了又想,才说好像叫王国权。上了村戴帽初中的我说,我们的老师就叫这个名字。我内心想说的是,他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这似乎有点贬低了我们老师的形象。然而父亲说,别看他蠢眉蠢眼的,头发像个棕兜,胡子拉茬的。穿得破笼杂须的,他的劳力好得很。两百斤的担子,他挑运河赶场,还不怎样费力。母亲说他做得凶,但也吃得凶。母亲说,有一年请他帮栽秧,他一个人站一路口子,弯一个腰,几个人栽的还没得他的多。早是煮汤圆粑吃的时候,他给母亲说,做饭的时候,起码要多做五斤米的饭。母亲说,不用讲她都会做的。早餐时,他吃了五大碗汤圆粑,还显然没饱,连汤都喝完。吃饭的时候,他说他不好意思坐上桌子,怕吃不饱。我猜想,一是他仪表的邋塌,二是他食量的惊人。他怕被人影响别人的饮食情绪,又怕被人瞧不起和被人笑活。母亲说只要他没其他想法,他可以单独在一边吃,随他吃个饱。母亲给他每样舀上一些,为他舀了一大钵菜,并给他一个大碗。他就用大碗舀满饭后,再舀上些菜,蹲在灶房一角,狼吞虎咽起来。其他人还没吃完,菜饭能装一斤半左右的大碗,他就搞了六七碗。然后用手抹抹嘴,再舀上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然后憨憨地发出满足的笑。仿佛他这一生,吃饱喝足便是最大的快乐。
我问父亲,从街坊上,我们应如何称呼他。应该叫他原妹爷(叔)。有一次我试着叫了他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他似乎听得很清楚。调过头来,看着我憨憨的笑了笑,还问我要到哪里去。再后来,这样称呼他的小孩,他挖药卖得点钱,会卖上点水果糖,再次遇上后给上一颗。虽然他看上去脏兮兮的,但毕竟糖是有纸包着的。所以,他奖励的糖,谁都会接在手里,剥开后放入嘴中,慢慢地化。由此可见他是渴望被人尊重的。
我不知道他独自一人生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于是便问母亲。母亲说,真是可怜。多年前,村上还没有自来水,在一个即将入冬早晨,母亲挑水时见他抬着一个小盆,盆里装着糟辣子拌的冷面条正吃着。母亲问他,这样吃法不怕得病?他说他身体好得很,不会的。母亲又问他,为哪样不现煮现吃?他说早上来不及,又浪费柴草。母亲又问他,吃了这顿后要到哪个时候才吃?他说,吃了一顿早餐后,出外做活路,要到晚上才回来做吃。母亲说,他母亲在的时候,虽然菜饭做得不卫生,也做得不好,但起码帮他管着家,去早来晚有口热的吃。他母亲在世时,人要年轻点,劳力又好,每年正月把一年的用煤准备好,其他时间,按季节,该做哪样,就做哪样。特别是土地下放后,他凭着自己一身的劳力,母子俩的吃饭问题还能基本解决。穿的就有点顾不上了。不过,年年民政下发的衣服,村里都会为他考虑,分给他一些。因为他爱劳动,肯出大力,穿的磨损也大。他母亲在世时,大针大线地为他缝缝补补的,还算勉强过得去。他母亲去世后,破了就破了,他也不会补。母亲见他穿得太破了,帮我家做活路时,母亲叫他脱下来,帮他补过。他说从来没有哪个有母亲这份心肠。所以给我家做活路时格外卖力。
父亲说,他只是憨厚老实,其实人并不笨。闲暇时节,他会满山遍野地挖三颗针、挖小苦药、野生半夏之类的卖到药材公司。要是有个女的来给他当家,他的日子不会过得这样差。我问父亲,他没成个家?父亲说他曾经结过两次婚。但两次都是女方男人死后去上门的。第一次去和人家在了几个月后,因为吃得太凶,虽然做得也厉害,但不因为他做得厉害而多得几个工分。加赶场买卖算计差,吃了好几次亏。那女的想来想去,就把给“休”了。他说,后来那女的又招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来后,那女人生了四个儿子。但那男人酒后说,实际上才有三个属于他的。因此,王国权说,他想去认这个儿子。可他又顾虑自己穷愁潦倒,儿子不认他。更何况,儿子自从出生后,还不知道王国权就是他亲生的父亲。所以,王国权他不敢贸然前往相认。更何况原来那女人已婚不在世,无从证明,说出来,他己娶妻生子的儿子会相认吗?
他第二次去上门招亲,也不幸遭受大同小异的结局。那女的后来拖儿带崽外嫁山东。据说他和这个女的,女方是怀了孕的,后来生了个姑娘。但又无从查找。
谁知2009年春节前两个月,还真有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穿着入时的妇女来认作做父亲。并让他洗头洗澡后,里里外外换上一身合体的衣服,穿上买来的鞋袜,到理发店理了个发,胡子一刮,他人像突然间变了个样似的,显得年轻起来。年过花甲的他,看上去不过五十来岁的样子。他的姑娘左一声爸爸,右一声爸爸的,叫得他答应不及。姑娘把他收拾好后,殷切发把他接到山东去生活。
父亲说,据说他姑娘家是做饮食生意的。店铺大,生意忙。可能他去后帮不上忙,在不习惯。
果然,我回家过春节时看到了他。他牵着一匹半大马,后面跟着一头半大牛后。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镰刀。身上穿着蓝布中山装,脚上一双崭新的解放鞋。我从山上下来,和他在山丫口相遇。我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没和他打招呼。岔开后我才慢慢地想起来,凭他脸型轮廓,应该是“毛包原妹”。后来根据我的描述,父亲证实就是他。我说他的牛不是被偷了吗?父亲说是的,他也知道是哪个偷的。但他说他不好讲,都是他王家的人,也是穷得见骨头的,问那人要也要不出来了。村里知道的人也多。可被盗的人不说,谁又愿意出面结仇呢?现在的牛马,可能是他姑娘拿钱给他买来喂的。父亲还说,还以为他会像都云一样,死了都没人管。那晓得还有这样一个有离心的姑娘来认他。看来他老来还是有点福份的。我说他这一回来,不管怎样,一个人的日子,孤苦寂寞,还是不好过。父亲说,他这一回来,据说是想去认回他的儿子。养马喂牛,就是想为认儿子做准备。我说他这种思想也太古板,有了对他这样好的姑娘,他还不满足,还要想到认回儿子。他能不能认回呢?父亲说,如果那儿子的母亲给那儿子说过,也许会认的。而那后来的男人,可能不肯要让。能不能父子相认,这很难说。
northeasternwolf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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