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无忌之人

春节回老家陪父母过年时，听说都云死了。几天不见都云出门，邻居便去他家里看。这一看才发现都云死了。而且他的脚，已被老鼠啃得缺牙半齿的。好在都云所住的房子，虽然是三间石板的民房，但四壁洞开，八面来风。这栋坐落在似如来佛样的屯坡腰间的房子，是他的爷爷王座臣留下的。他的父母在他年幼时就因病撒手而去。他与爷爷相依为命十几年后，爷爷又撒手西去。留下又聋又哑的他独自生活在这世上。安葬他的爷爷，卖了唯一的耕牛之。家中乘下的，只有锄头、薅刀、砍刀、镰刀和一套简单的木工工具了。从此，他烧柴要自己砍。耕田梨地靠借牛。大多要等别人忙过后，才能借到牛。他的田里，除了自己的厕所粪便，没有多少农家肥。好在他并不怎么笨，也勤劳。只要打好了田，他会到山上去割秧青（狼藉叶之类），散埋进田里，以为肥。熬干煮稀，勉强维持生计。加上每年民政救济的钱物，包括衣裤、棉被、鞋袜之类，村里总是先照顾到他再考虑别的。近年来，还享受到了农村低保。不过，无论任何人走进他的家，一种凄凉之感便会油然而生。三间房子，都是破墙倒壁的。柴草随意地堆放在一片狼籍的堂屋上半间。农具凑在一起，龟缩在墙角。床上队了被子还多少像被子的样子外，一铺乱草上，席子已烂得五马分尸。一块脸帕，搭在床头，像一块长年没洗的抹桌帕。只有床脚的哪个白色的塑料酒桶，倒还有些显眼。虽然不怎么白，但至少没多少灰尘。甚至还多少有点酒装在里边。

右面的房子，行挑朽烂，檐片断折，石板早垮得通光见亮。堂屋也没几片好的石板了。只有左边的一间房，像是捡补过的，还能遮风挡雨。

一口黑得不能再黑的锅，放在三块石头支起的柴火坑上。锅里糊糊拉拉的，像其他人家长年不兴洗涮的猪食锅。一个老土碗、一双筷子孤独地躲在满是尘灰的窗台石上。饱一顿，饿一顿，生一顿，熟一顿的痕迹足可见之。只有在帮人干活时，他才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

由于他做事认真而又踏实，请他帮忙的人也多。但如果在吃喝方面待他不好，他也会打着手势提出抗议。你要是不听，他也会以“罢工”相抗。特别少不了酒。哪怕菜少一点，差一点都行，没有酒，他肯定咿哩哇啦地打着手势提出来。因为作为仡佬族，男男女女，天生对酒似乎有瘾。所以，挑粮食赶场卖了后，还管家里有没有油盐，首先考虑的是打酒问题。似乎一日无酒，便枉在人世一日。在他们心中，仿佛人是昏昏然、身不同己地来到这个世上，所以就应该以酒为乐，昏昏然地活着，昏昏然的离开这个世界，才是他们追求的人生。都云仿佛知道自己一生的命运是无可奈何的孤苦。所以对于生活，他没有什么大的奢求，只希望在温保的基础上，三三五五，能喝上一顿酒，就是幸福了。

别看都云是孤儿，在木工方面，不论做哪样，他凭看别人做上两回，他就会做。做出来的风簸、犁、柜、桌、凳还真像个老师傅做的。但他不识数。如果你应该开他五十的工钱，你拿一张五十的，他会认为你拿少了。你要是换成一元票面的，你给他三十张或二十张，他都会很高兴的笑起来。但村里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这样对待他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对待他是折夺（折寿、夺子孙福）的。有了钱的都云，会提着他的五斤装的酒桶，买上三五斤酒，早上起来，从不吃早餐的他，喝上几口就出门，该做哪样做哪样。他的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艰难地延续着。

直到有一天，都云病了，在他还有点工钱的情况下，去找医生看了他的病。医生诊断后，打着手势告诉他，从此不能再喝酒，还要注意如何吃药。为了喝酒的事，他反反复复地要医生告诉他，这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能喝？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比手划脚地闹嚷着，很痛苦地报怨自己的命运。从此，无论帮哪一家做活路，任凭主人如何劝他都滴酒不沾，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在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大约四十五六岁。因为他的身世与处境，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但有一点是知道的。那就是他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加上父母都爱酒，婚后导致他又聋又哑。命运的不济，又让他的父母与他的爷爷先后离去，把无奈的孤独与凄苦留给了他。

村委得知他死后，找到他爷爷的侄女婿毛发寿商量安葬他的事。条件是：随便买一口棺材把他的尸身装上，请人抬到屯背后他地里，挖个坑埋了就行。以后，都云的自留地、房子，和家中的东西都算是毛发寿的。承包土地由村里收回另外找人承包。其实，除了房子地基和自留地有用外，他的家中几乎没有值钱的了。哪一套木匠工具，也不知是谁早已盯上后，在都云卧床不起的哪几天，盗了一空。就连农具都没留下一样。即使这样，作为都姑夫的毛发寿，还是根据村委的意见，买了几十斤酒，准备了一顿伙食，请一帮人将都云抬去埋了。不用道士办灵，不用阴阳看地，不用选择安葬吉日。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用，都云这一生，就这样凄惨而又简单地了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