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的古镇不少,如丽江古镇、阆中古镇。但大多数古镇都经过人工复古,留有刻意雕琢的痕迹。龚滩古镇却是完全原生态的。再过一年,当三峡水坝蓄水到175米高的时候,古镇将整体淹没。那时,古镇将迁移别去,以旧做旧,还原当年旧时古木建筑风貌。我怀着永久告别龚滩古镇的情愫,时时想起古镇上的残缺之美。
其实,过去我对古镇并无多少留恋。只是见一些摄影发烧友们身背“长枪短炮”,人一走进古镇,就举起相机“咔嚓、咔嚓”个不停,衣着民族装饰的村姑、抽旱烟的老大爷、纳鞋底的老大娘,是发烧友们的最爱。这类照片获个奖什么的容易,原生态的嘛。这类作品,大多可以讲出一大堆背景故事。这个村姑毫无羞涩,一件蜡染,依在门边,与民居后面的青山绿水辉映;那个老大爷旱烟下的胡子,就是稀稀疏疏的轶事;老大娘手中的鞋底,那就更有韵味了,唐诗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她纳的是一份家中的惦念。跟着发烧友们守镜头,会跑痛小腿的。我是永远也成为不了摄影发烧友。
我以前甚至对古镇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它远离现代生活。比如龚滩,我立刻会想到还没失传的一句话,“养儿不用教,酋阳黔彭走一遭”。后来我渐渐地对摄影中的一个画面,或对俚语的恐惧,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古镇。古镇的地方文化,古镇的习俗,或许这些才是古镇的留存下来的生命力所在。每次,游古镇的时候,我都会半仰天空,望望粗壮的黄桷树,望望树上新绿的叶子。在旧与新之间,寻找新奇的角落,感受历史的沉淀之痛、沉淀之美。
龚滩古镇是一路青石板,长约五百米。路的两旁为民居,分为上街和下街,多为两层木楼建筑。临江的木楼,在岩石上搭建木柱支撑而成,具有土家吊脚楼的风格,只是透出些残旧的痕迹;不临江的木楼,或两层、或三层木楼,楼与楼紧邻。解放前,上街住着富人,下街住着穷人。有句流传百里方圆的乡下俚语,“上滩莫打冉,打冉上不了坎。下滩莫打罗,打罗下不了河”。上街住着冉姓的富人,得罪了姓冉的人家,盐税局的税也要抽死人。下街住着穷人,穷人占多数,袍哥组织的团结就是“讲吃茶”,嗨袍哥就是依靠帮规,立住脚,安身立命,少幺爸们发毛的时候就去嗨袍哥,抱成一团。
引领我们的导游是本镇的人,中专生,鼻梁上架着酱色眼镜,朴朴素素的。她嘴里的导游语言,原乡原味,绝无别的版本。城里的导游一进涪陵城就侃杨贵妃与荔枝典故,引经据典“无人知是荔枝来”。旧时的涪州,盛产荔枝,但绝非杨贵妃尝到的荔枝,牵扯进版本,多为猎奇。比如,恩施附近的牛滚凼,也成了杨贵妃逃脱马嵬坡后沐浴的地方。到处皆是美人出浴。倒是像唐代刘禹锡的流放,在巴山巴水之间,失落而真实地写下了“淘金女伴江边隈”之类的句子,这番凡人的心境,使其他日后稳坐太子傅而不怯场。小街街景,木屋檐上家家悬挂着灯笼,灯笼里放着碟,灯油是橡树的油,只是这个年代再也没点燃过,油尽灯枯。让游人感受古朴,如同民风般的旧,旧得纯朴。下街里,门楣边多坐着大爷、大娘,这番悠闲生活原本属于他们的,城里人的生活也在这里放慢了节奏。没有互联网,窥见木屋里电视机跳动着彩色的画面,这才使人想起现代人的生活。导游引着游人到了上街与下街临界点,指着一栋三层楼的木屋说:“这是香楼,穷人富人都可来的地方”。此语一出,引来游人的猎奇心,立即想起长袍、短褂喝茶饮酒,想起三楼上俗脂俗粉的团扇,二胡拉至半夜仍不绝于耳。女诗人梅绍静曾写过这样一句诗:“榻下,放过草鞋、胶鞋、皮鞋。床上的俩人都是凡人凡身”。这就是诗,她不说明,让你去猜。
转过香楼。拐角处,导游指着一栋木楼说:“这是大画家吴冠中先生临画之所”。这幅画在外国售价一千万人民币”。这正是古镇的魅力所在,一幅画足以购置半条街了,但灵感却还是来自原生态的民风、民居。古镇不乏爱情,古镇的爱情故事,才使游人感觉到生命的鲜活,感觉到世上存在永恒的主题。故事发生在木楼的邻居,孩提时代,男童、女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了内心深处渐生爱慕之意,只是不便表达,且多了世上习俗的拴绊。谈婚论嫁之时,女子书香门第,男子泥腿子一个。俩人沾不上边。偏爱情的力量又是巨大的,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世人的冷眼,财富的鸿沟,终于隔断了洞房花烛。从青丝到白发,男子终身未娶,女子终身未嫁。近在咫尺,俩人终年不语,也不从木楼角落挖个小洞,塞张纸条,说点悄悄话什么的。也许唯一的思念就是每天清晨,女子躲在自家木楼望着男子扛着锄头远去的身影,权当慰藉。几十年过去了,男子死了,女子也死了,爱情没有结晶,抱憾终生。悲剧的情节,往往比喜剧更感人,那会使旁观者的想象莫名其妙会插上翅膀的。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总在世界各地的某些角落演绎。
残缺之美,往往是某段历史的烙印,让人窥视人的心理状态。古镇的繁荣,以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为盛。那时,战火烧至武汉,下江人纷纷逃难,翻越三峡门户,溯江而上。邻靠长江边的乌江古镇,这时不仅是盐、茶周转地,更是下江人躲避战乱的地方。某一天,镇上来了一户姓董的人家。此人刚到古镇就置办房产,仿造江南风格,修建了一座豪华民居,院内花团锦簇,四周围墙,庭院深深,只有静谧的月影清辉洒进院落。据说,董姓人家是从杭州来的,家里有两位小姐,面若桃花。且不说多美,只说白吧,就像歌曲《茉莉花》中的两朵茉莉,白得温文尔雅,白得越语细碎。只是古镇上的人很少目睹过两位小姐的芳容。两位小姐终日在家厮守,那两扇木门的门栓结上的蜘蛛网。抗战结束后,姓董的老汉死了,人到中年的两位小姐竟不知去向。仅留下这空空的院落和飞檐黛瓦的房舍。可以想像,当战火烧至西湖,那养尊处优的平静日子被无情地打破。一路亡命地逃难,直跑得绣花鞋破绽露出脚趾,直跑得脸上胭脂粉与泥土一样的颜色。于是,真的心如止水了。手指永不去碰爱情。年复一年,桃花谢了,又开,日子依然故我。当古镇上的人,探头见着庭院中的盆花时,幻觉也油然而生,这种幻觉美到极致,也痛到极致。现在,游人望见冬天里粉色的月季花含着风霜地独自开在院角边,映着破旧的断壁,尚有一种遥不可及之感。不是单指做旧的静态之美,是那个时代不能复制。
古镇下了石阶就是乌江,与隔岸的贵州相望。乌江水流湍急,其势如将山崖劈开两半。江水两岸是川,群峰林立,岩石古怪,悬壁似画非画,连绵相连,号称“百里画廊”。当乘船溯江而上,总有一羽白鸟从游人头顶上掠过,然后落在不远处的江滩边继续寻觅。土家人叫这鸟为“相思鸟”、“殉情鸟”。相传在一个不知年代的时候,一位土家女子爱上了一个男青年。男青年忘恩负义而去。土家女子投入乌江自尽,化为了一只白鸟,每天在过往船只的上空游弋,探望船上是否有她的情郎,嘴里叫着土家语,哀哀婉婉。飞落江滩上竟不食不喝。
截取这个画面,年月残了,爱情残了,仅剩下美了,美得云遮雾盖。我再望望石阶上的黄桷树,依然是绿叶茂盛,寒风习习中叶子仍没凋落的迹象。待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时候,古镇淹没了,游人印象中古镇的魅力还在。因为有残缺的美留在这水中,无法考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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