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漂泊,为了梦中辽阔海洋和远端彼岸,我们在黑夜中起航,穿越雾气笼罩的黎明,抵达白昼的尽头,周而复始。期间,我们会经历漫长艰苦地征程,遇上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有些我们觉察到,有些我们一无所知,它们像一只无形的笔,用明明暗暗的线条描摹出我们生命流淌的脉络。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驾驶一条在黑暗中潜行的船舶,除了船头光柱照耀的前方,眼中一无所获。世界沉浸在黑暗中,可见物取决于船头灯柱的方向和亮度,眼睛的敏锐度,以及我们之间的距离。汹涌地波涛拍击着船身,我们小心翼翼不停躲避浮出水面礁石,尽可能保证航向不会出现问题。我们看不到的或许正在黑暗中觊觎着我们,那是掠过头顶上方的一只夜鸟,地平线上涌动的风暴,船后方的海盗船,还是波涛下的暗礁?依赖船头那盏微弱的灯火照明,以及经验、直觉和命运的眷顾,在缺乏罗盘和星辰指引的情况下,我们无数次平安无事地穿行于那样的夜晚。当然,我们会假设出现一种糟糕的状况,但我们还没有做最坏的打算。因为还没有亲眼所见,我们无法凭感官确认它们是否存在,那一切终究更符合一种虚拟幻想。
黎明时分,风暴潮溃散成大片的浓雾笼罩在海面,世界陷入一片朦胧之中。灯柱几乎无法穿透这层障碍,成了显示自身的标识。随着天空透亮,海盗已经放弃了追踪返回老巢,埋伏在水中的暗礁激起的浪花,被经验丰富的水手识破。环顾四周,可视距离只有几十米开外,再远处被白雾完全覆盖。没有风的海面出奇的平静,感觉不到洋流的方向。不论我们朝哪个方向行驶,都难以凭自身力量越过雾气,它们将世界团团包围。我们深陷浓雾中,雾气勾勒出奇怪的图景,令人嗅到危机迫近,想到它们狰狞的面孔从前后左右破雾而出,不禁感到心惊胆战,这种可能性时时都存在着,辽阔的海面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们驾船驶向前方,雾蒙蒙中涌现出此起彼伏的轮廓,像是岛屿也可能是大陆的海岸。那里是海盗做为大本营的海岛,或者居住着食人族的荒蛮大陆,还是一片物质丰饶的乐土?凭肉眼判断,我们无从知晓,而下一步决定,或许将会在很在程度上改变今后的命运。我们希望那里会有我们需要的食物和淡水,运气好的话还能捕捉到一些美味动物,但我们无法保证不会变成食人族餐桌上的早点。多数时候,我们宁愿选择绕行,继续毫无目的在迷雾中漂泊,而不是经历一场勇敢地冒险尝试。
雾气被晨曦赶走,蔚蓝色的天空悬挂起来。白昼里,光芒将世界照得透亮,海面一览无余,方向明白无误,我们放心加速行驶,希望能找到一块停歇的陆地。如今,借助太阳判断经纬,观察洋流调整航向,我们在明媚的天空下意气风发前行。遥远海岸柔美的曲线已经浮现于眼前,我们看到盘旋在天空中的海燕轻盈的舞姿,丝毫不会想到,在昨晚途经的流域中,我们不只一次和锐利的暗礁擦身而过,也没有意识到残忍海盗一直尾随着。我们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前方出现的大陆:阳光照耀下银白色的海难闪闪发光,插入云端的山巅,茂密森林中奔流的山涧,目光所及处处流露着一派宁静详和的气息。但是我们仍然犹豫不决,在远离大陆的海面观望,在上不上岸的问题上拿不定主意。毫无疑问,我们食物和淡水都已经耗尽,身躯疲软至极,需要上岸增添补给。虽然我们仍然忌讳森林里居住着可怕的怪兽,担心它们会在我们抵达之后进行伏击,但是我们已无退路,我们揣着上了膛的猎枪,朝着无法预知的恐惧挺进。
当白昼渐进尾声,落日在海洋中熄灭,氤氲返回海的臂膀,海的呼吸愈加浑浊。抬头仰望,呼吸是一道道直插苍穹稀松的白柱,弥散在孤雁的翅膀下,它正不知疲倦地向北追赶雁群,划出北极星升腾的轨迹。地平线上光亮渐趋隐没,北极星在浅绿色的苍穹变成耀眼的王者,预示着在新一轮劈波斩浪中追寻黎明的夜晚,我们有了一个清晰坐标。
不是每个黑夜都有星辰的指引,不是每个黎明都会雾霁茫茫,不是每个白昼都是阳光明媚。航行路上,我们始终不缺光亮,一盏熊熊燃烧地灯塔矗立在每个人的心坎,那是由勇气和意志的迸发的闪光,它照亮航程中的某些细节,使我们一次次躲过海中的礁石,并顺利抵达一片片丰饶的大陆。
在那些弥漫着黑暗的航程深处,许多看不到的场景正在上演,或许是黑暗遮掩,或许是眼睛落进盲点,或许是心灵无意的疏忽,因为看不到和感受不到缘故,我们就此认为它们从未存在过,多数时候称之为幻想。不论是在黑夜,那些光柱照耀不到的区域,或者迷雾茫茫之中,或者白昼更远处,我们都面临诸如此类的错过——许多我们意识不到的东西,在尚未消失前,就已经被我们判归虚无。它们是冥冥之中描绘我们人生画卷的那只灵巧的手,粗糙的笔,画中的风,劣质的涂料,钻入脑际的灵感,还是画家的心?它们是否会继续沉默到底,直至被历史掩没。此刻,伫立在这处人生码头,有什么办法去告慰那些护送我们一路走来的的风?用什么去告慰?我们徘徊不定的时候,时间选择了遗忘。
人生漂泊到最后会变成一段往事,悉心装帧的岁月,随着记忆老去而模糊不清。循着时间留下的线索,拾级而下,步入一个无知的王国,我们看到一张年少的倦容,原来那是我们自己的肖像画,它高挂在墙壁上,不单作品中的背景,连画作之后也只是灰色的墙做背景,使我们难以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是这般模样。在那面异常单调的灰墙上,我们陆续看到另一些图案简单的风景画,某个熟识人物的素描,还有关于航程中的几段剪影:幽暗的黑夜,肃穆的黎明和明媚的清晨。我们像一个怀着揭露癖好的观赏家,来到一间挂满自己记忆画作的屋子里,望着那一幅幅画像感慨万端,极力向同行者炫耀着那些惊心动魄的历程。但在我们重温旧梦的时候,记忆选择了背叛。
在记忆力可靠的时候,我们尚且有诸多的遗漏无法抓住,等我们将过往拱手还给时间,再去做任何形式的复述,都是一厢情愿的杜撰。我们什么时候出现和消逝,终有一天历史会重演,但过程本身的某些细节已无法复制。人生航程中,每一次调整航速和航向,谁也不知道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剩深深吸引我们的耀眼光芒和惊险故事沉淀在心里,直至岁末老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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