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子村的人和事系列之二

年老不算老

黄洋

春节回家杀年猪。杀了年猪请客吃饭时，一盆肥肉配一碗盐糊辣椒水，一大海碗辣椒炒瘦肉，一汤钵白菜煮猪血旺子，一盘炒猪肝，一盘陈年的腊肉血豆腐摆上桌子，会喝酒的，倒上一碗酒，边喝边吹边吃菜。不喝酒的，那就舀碗饭端着慢慢吃。父亲说菜做得多，请大家多吃菜。父亲说的菜，就是指桌上摆着的肉食与菜蔬。而这话，在平素间有事请客时，父亲也爱说。说这话时，父亲似乎有一种自信和骄傲。而十几二十年前，虽然请杀猪饭的范围比现在大，但吃的却没有现在丰盛。甚至可以说，吃到最后，连汤也没有一点。平时请客，主人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招乎客人拈“辣子”吃，自己却只用筷子撬撬，或象征性地拈上一点。经至客人也不好意思多拈。“辣子”，实际就是一盘辣椒炒肉，而且多数是腊肉。为了“当家”（节省），就二三两肉做一盘，以能表示主人待客的热忱就行。而现在的杀猪饭，上的菜数虽不多，但无论如何吃，一顿总是吃不完。每一样菜，看着吃得差不多了，母亲又添满。客人多的时候，母亲总是和家里年纪小的人吃最后一席。平素待客，也很舍得。二十年前盼着天天能吃大米饭的父亲，早已实现了他的愿望。在温保早已不存问题的父母，虽然年近古稀，体弱多病，但还苦苦撑着种着大片的田地，还喂养三头水牛，两匹马，几头猪。好在三妹的女儿，因为父母都早故，和他们长期在一起生活，十六七岁的她，虽然性格犟点，但出蛮力上很能帮忙。为此，父母的活轻松了不少。我曾劝父母不要再做体力活了，少喂些牛马，或者不喂。没有吃，没有用，问我负责。虽然我有一个兄弟，但长期在外打工，钱没挣几个，未婚生女后，几个月就甩给父母抚养而外出。不但父母的生活他们不管，而且两人又爱吵爱闹，让父母操心。所以我劝父母少做活路时才这样说。

父亲觉得，什么都不做，坐享儿女之福，他们心里不安逸。只要能动，多少做些事，才觉得不白枉自活着。要是没有事情做，父亲说就好像等死一样难受。每天从早忙到晚，就算累点，也活得踏实。特别是秋收后，看到满楼满仓的粮食，心头就会像捡到金元宝似的高兴。我想，父亲、母亲对于土地，也许就像我对于文学一样的执著。时间长了，因故没有阅读报刊，或写点什么，我就会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甚至于像丢了魂似的，感到很不踏实。而劳动对于父亲、母亲，不仅是一种物质需要，更是一种精神的满足。只有在劳动中，他们才会看到希望，他们才会感到欣慰，他们才会觉得没有白活。

但是，父亲的烦恼常常来自于他的思想观念。兄弟找了个未上过学的女人，他就觉得为他丢了“面子”，枉自供兄弟读到高中。对于兄弟的女人，他总觉得她是一个“酸包梨”-----好看不好吃。

今年回老家与父母过年，吃了杀猪饭，人客慢慢散去后，父亲给我说了两件他想不通的事：一是侄儿永康与我姑母家的姑娘恋爱之事；二是袁龙二被一寡妇之子接去做后父之事。对于第一件事，父亲说，今后亲戚之间不好称呼。我给父亲说，不要说是亲戚，就是本家，只要出了五幅（五辈），不影响下一代，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外，平时大家怎样称呼，今后同样延续这样的称呼不就得了。更何况，算下来，这种姻亲关系，已隔了六七代了，没有本质上的顾忌，有哪样不行的？孀居的姑母反对永康与她家梨花的婚姻时，永胜说，他们在外打工就已经恋爱了，谈了很长时间，不是哪个能阻止的。永康说，他结婚后，照称岳母姑奶。与梨花的几个哥，称呼可以照常。永康父母提出反对意见时，他说，从法律上他们是合法的。至于称呼上，梨花到了他家，对他的父母，他怎称呼，梨花同样会跟他一样地称呼。在永康的力争下，双方父母都妥协了，并表示认可。而父亲却为此耿耿于怀。我说父亲这纯粹是听书看戏，白替古人担忧的事。但父亲还是固执地认为这桩婚事有违常理。

对于第二件事，父亲说，自古以来，只有孝顺的儿女为父亲找老伴的，那是为了服侍父亲方便。没有儿女为母亲找老伴的，那会让人煞嫌（说坏话）。母亲接过话说，那寡妇四十八岁了，几个儿女都长大成人了，要在家里帮助他们的母亲，没有找工划算。要外出找工呢，放不下田地的母亲，栽插收割又太辛苦，作为儿女愧心不安。所以也好理解。而在父亲的观念里，这样的儿女为母亲找男人，似乎是对自己母亲的侮辱。无论我怎么与父亲争论，大男子汉主义的他还是固执地认为，这有悖伦理。

回到家里，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冰释之行》叙述说和父亲与邻居的关系，虽然两边已搁置争端，相安无事。但同一堂屋的他们，敬菩萨时，还是各敬各的，你不喊我，我也不约你。似乎从相互争强斗胜的矛盾中，转入“冷战”。我想出面结束“冷战”，父亲说不必。他说作为侄子的邻居以前做得太过分，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再说，这样也好。父亲说以前关系好的时候，他家常来要酱油、要醋的，两口子出外，几个娃娃都帮管吃管喝的，还没得个谢谢二字。特别是看电视，你想睡觉了，他家的娃娃还想看。要撵又怕他俩口子生气。所以，父亲说他不想回到从前那种状态。

唉！长年居住在大山中的父亲真的老了，不仅是年龄，还有思想观念都已经老了。我多么希望父亲仅仅是年龄老成，而思想观念还能跟随时代走，心态还在年青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