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从敦煌返程的列车,已经是下午了。车上旅客不是很多,出现了空位。坐在我的座位上,庆幸自己对面是列车长的位子,心里想:列车长会常常有事,所以小桌子就可以我自己独占,困了还可以好好的趴着睡个觉。
列车开动之后,列车长出现了,太高的个子,有些弓腰,脸黑皴皴的,手里拿着对讲机,坐到我对面就把对讲机随便的放在了桌上,都占了我的半边了。我本来见到这样一个老的快要退休的人就觉得没有一点吸引力,再拨乱我如意的算盘就更不高兴了。我不满的把对讲机往那半边推了过去,并瞥了他一眼。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
他坐下来,把早就放在座位上的黑色皮革旧包也放到了桌上,又占了好大地盘,还对我说:“那边座位有不少,你换过去吧。”本来他的外貌没有让我赏心悦目就已经莫名其妙的抵触了,再有这似乎命令更加使我不满,心里说:你凭什么命令我!就是不去!明明知道老头是为了双方都舒服些,却偏不听的坐在原地,和他僵持着。
天已黄昏,列车行进在河西走廊的茫茫戈壁,看到“长河落日圆”,更增添了几分旅途的寂寞。我漫无目标的看着窗外,没有生命的身影,更没有生命的回声。老头悉悉簌簌地从他的工作服上衣兜里并不利索的掏出一支圆珠笔,又从包里悉悉簌簌的找出来一些信札之类的纸,写了起来。我斜了他一眼,嘴角不由的抽动了一下,觉得他有些做作。写完了他推给我,要我猜猜谜语的谜底是什么。我假装不在意的看了看,其实心里很是在乎,生怕猜不对被他看不起。还好,我很快就猜出了谜底,于是更心底更平添了一份傲慢。他又写,我又猜,周边参与的人也多了起来。老头看我猜得又多又快吃惊又赞许。在他的赞许面前,在他漂亮的字迹面前,我对他的感觉好了一点,并开始对他有了些许恭维。他也蛮得意的。现在才觉得,他那份得意不为别的,只为能够消除我的不快,只为南国打破旅途寂寞吧。
我开始主动与他说话了。他回答了我一些问题。
说他是老头,其实才五十出头,嘉峪关市人,只读小学二年级。当知道他把两个女儿都培养成了大学生的时候,一下感到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
现在听他对着对讲机说话再也不觉得那是噪音了。
沿途,他凭着感觉给我讲着所过之地的今昔故事或传说,讲了河西走廊建绿洲建设的投资,讲到酒泉的夜光杯时顺便说出唐人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如随手捻来,讲了酒泉航天发射基地的建造,讲了玉门油田的开采,他还指着遥远的灯光告诉我那是花木兰的出生地,给我讲了木兰箭的传说。
走到瓜州,看到风车时,他说这里是“世界风库”,并讲了一些数字。一百万千瓦,是说这里将实施一项目前我国最大的风力发电工程; 80亿元,是我国开发这项新型清洁能源的投资。他带着西部人的自豪又给我讲了瓜州的瓜——
瓜州处处皆瓜,白皮绿瓤的白兰瓜、绿皮红瓤的西瓜、黄眼白瓤的香瓜、绿皮绿瓤的脆瓜……兰州瓜、武威瓜、张掖瓜、嘉峪关瓜、天水瓜……最受欢迎的还是安西瓜,其中尤以西瓜最为抢手。
在这个“旱云飞天燎长空,白日浑如坐甑中”的酷暑,就是听他说瓜就足以让我身在旅途,时时被灸得唇干舌燥、心烦意乱的人,也会马上口中生津,暑热减半啊!
他讲能源,讲资源,还能讲故事——
相传当武帝时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路过安西时生了重病,随行医生也无方可治。后来一名民间郎中,在今安西县城西5公里处的板桥镇一个农家找来了两个西瓜,请张骞连食数块,张骞的病竟奇迹般地治好了。张骞回长安后,对此事不能忘怀,为了感恩,出资派人到安西修起一座城池,并赐名为“瓜洲”。从此,安西人民大多以种瓜为业。
我听出了他的记忆,听出了他的知识,听出了他的好学。我没有办法不佩服这位只有小学二年级程度的列车长的知识水平竟然远远高出了他的文化水平。我连连称赞,这是真实而真诚的。此时我已经不光是听他讲了,还看着他讲,觉得他俨然是个学者。
天已经灰蒙蒙的了,列车正经过的地段出现了好多遍地低矮的植物,好像已经干巴了。我问:“那是什么植物?怎么都干了?”他说是骆驼刺,可以扎根三米深,可以在没有任何水分的情况下活20天左右。这片沙漠只有骆驼刺这样顽强的生命才可以存活。他说骆驼刺并没有干,是因为长期缺少水分才这样干巴巴的。他不无感慨的说:“虽然不水灵,但要是没有了这些骆驼刺,这里更会荒凉――它的作用大了去了!”我脱口而出:“在这片沙漠中唯一可见的生命就是骆驼刺,可以说它是沙漠美女了。”听了我的话,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太巧合了,他小女儿给他注册了一个qq好,昵称就是“沙漠美女”,难怪他那么开心的笑。我惊讶的说:“您是沙漠美女!那您可就是我心中的骆驼刺了!”
列车长在嘉峪关站交接班,正好我也在此下车。我询问旅馆,他说就我自己夜晚不好乱闯,就直给我附近一家旅馆。
七月下旬北京的夜晚或许热得人睡不着觉,但嘉峪关的此时我已经穿上了厚厚了运动衣。当我回头向老列车长挥手告别的时候,见他站在凉飕飕的午夜,目送着我,灯光下的身影老长老长。那老长老长的身影不觉使我想到了和父亲夜晚散步时那老长老长的父亲的身影,这身影让我熟悉让我踏实更让我亲切。
我觉得那里的卫生条件实在不好,就离开了。等我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老列车长怎么还没有回家!我想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靠靠他的肩。他解释说怕我不满意,就等了一会。我什么都没有说,就像小孩子一样,乖乖的跟着他去找旅馆。
次日早晨出发,我游弋在嘉峪关长城,站在城楼看满目饱经沧桑的荒漠,觉得那么深邃那么内涵;放眼望去,皑皑白雪覆盖的祁连山,觉得那么雄伟壮丽又富有诗意;站在嘉峪关城楼遥望嘉峪关市,在那片高楼林立之中“沙漠美女”我在找寻你的影子。老列车长,你在哪里?
西部,难忘的沙漠,难忘的雪山,难忘的人,都给了我怎样的好心境啊!带上这样一份难忘,我又生了翅膀似的登上了东去张掖的列车。
傍晚到达张掖时天灰蒙蒙的,雨总是时下时停。路边一个小姑娘甜甜的问:“你是哪里来的?是找住的地方吧?”她们三个人在路边跳皮筋,旁边就是一座旅馆。一会见我从那个已经满员的旅馆出来,她们非常主动伸出小手,示意右边还有旅馆。我前往的时候,三个孩子齐说:“goodbye!”那小胖手挥得好可爱。我也扬着手,无意间模仿了她们的纯真。
三个小姑娘宛若三朵花,在这城市的夜晚弥漫着芳香。虽然我极力想感受张掖那“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甘州当江南”的秀美,但那给我热情帮助的西部人的影子却总在我眼前浮现。
西部,难忘的是“沙漠美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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