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时间，你永远无法以正确的姿势，切入它的核心。它不紧不慢地流逝，正如你眼前不断延伸的旅途，它指向未来空间的哪里，海洋、天空、大地，或者心灵，你一无所知。因此，我们所要记住的仅仅是微笑，或者寂静。然后转身明媚或者沧桑的行走。

我记得一直以来是在听故事。譬如今天在饭桌上，听着母亲拉扯着家常，说起小表妹的婚事，一个温州人与她订婚，聘金接近十万。说着说着，母亲后来想起了小舅，忽然哽咽了。她说的是小舅生前最爱这个女娃，为了她，冒着被单位除名的危险把她生出来。等到表妹快出阁的时候，他却在时间的另一个层面上长眠多年。母亲后来的话，我没有听下去，因为我当时眼角也渗满泪水。

我现在对于小舅的回忆停留在他的青春时代。母亲与外婆当年多次的口述中。一条小镇窄窄的泥土路，沿着大水岭，通向外婆家两层低矮的平房。一个青年，风扬起他带着远处深海气息的海魂衫，白底蓝条纹，无檐盖帽上蓝色的飘带像青春的时光，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激情。他不紧不慢地向记忆走来，不远处波澜壮阔的大海上锚泊着他服役的军舰。

这是时间在那时把他的形象定格，通过亲人的转述，以完整画面的形式切入我的思维层次。那个时候，其实我还没出生，属于当时小舅最生动的一段时间，在物质的层面上与我毫无相关。那时外婆与母亲她们也毫无发觉，因为她们的思念，导致不知觉成为时间的复制者，把一段记忆捧在我的眼前，时间此时在某种意义上没有流逝，它把场景转化成记忆可以感知的符号，留在亲人的记忆中，甚至留在一个当时并不存在的孩子未来的脑海里。

生命有时真的很奇怪，每一个人都是时空交汇的一个圆点。而这个圆点以物质的形式存在，却以心的波念，跟周围的其他圆点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由此产生世界。它像绵密的网网住了芸芸众生，一切在时空经纬的包容之下。

生命之所以无法推测，有时候我想，仅仅是因为我们无法探知时空的本源。佛陀可以对着一朵花开，诗意的把一切归结于无始之劫，无始本身便是种很空濛的时空概念，它从来路走来；把未来定义为莫问前程，永远地行走。来与去两头截断，无始无终，花开花落，拈花微笑便是最好的答案。关于时空吉光片羽怀想的片段，干净而不染尘埃，它其实深入我们灵魂的实质，

你尽可以想象一个长满年轮的农民，跪在沉默的大地上，手捧一抔肥沃的泥土，感恩流泪的模样；一个诗人对着长空，模拟着鸟儿飞翔的姿势，他的动作自然而充满辩证；一条鱼从海面上跃起，光线划过它雪白的磷片；一片秋天的树叶，以成熟的饱满回归生长的土地。他们便是时间，正如我安静地望着季节，听着那些忽远忽近的足音，突然陷入沉思的样子。时空走过，万物豁然，他们千姿百态的存在，把时空的经纬勾勒的具体、饱满而充满活着的微妙，人生其实就是在你我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默契中。无始无终，拈花于心，掬水月在手。

在人生的每一个行动上，都包含时空辩证的描绘。它们是如此的沉着而不动声色，静静地记录着生命的一切变易。

一个美好的早晨，细碎的阳光像初萌的小花跳跃在附近的河面上，河面不宽，几个小孩一先一后，手拉着手走在河面用青石板砌成的小桥上。桥到河的中途断了，孩子们在水里投了几个小石子，冬天的清晨，水里没有鱼儿惊起的痕迹，我当时与一个朋友坐在一家临河的咖啡馆里，注视着这一切，然后我看到水波一圈一圈向外荡漾，渐渐消失在荡漾的循环里，回归平静。就是看到这一些，中途而断的桥，由静而动复归于静的河面，几个孩子慢慢走在我的时间里，便有些惆怅的感觉，那些已逝去的人，譬如小舅，他此刻还行走在我的时空里，并且与眼前的画面契合生动地加深我的记忆。这时的时间是动态而充满伤感唯美的色彩，构成人生厚重的一面。

我收回目光，对面的女孩还在光线里低头啜着一杯散发着热气的咖啡，我想这一些的时候，其实她不懂，只是在这个时间上，她的姿势与我组成伤感的背景，她从晨光中伸出洁白细腻的手，还是细碎的光线，脸上纤细的绒毛，我截留了与她相遇的“有始”，忽略了未知的“终”，剩下的时间段就只见她在一个男人想着往事与时间的时候，优雅地啜着咖啡，这个时间是属于我的。然后各自起身，各自走在自己的时空经纬上。

街道上已经是铺天盖地的阳光，它穿越了万千光年的距离如约而至。而它艰难的穿透旅程，与我毫无关系了，我只是一眼看到它在我眼前跳跃，细碎的或者铺天盖地的，它的光年距离于我只是一瞬间，女孩消逝在冬天阳光热烈的早晨，那里一棵干枯的树，笔直得指向天空，那个地方正是阳光途经的来源，她回头突然笑了一笑，然后继续安然地行走。

我们必须承认，时光其实柔软地似一朵花。它汲取了天地的灵气，布满经纬的痕迹。它静静地在岁月的一隅开放，五彩缤纷的花瓣，缀满时间形而上的露水，一翕一合间，写下宇宙乾坤的深刻。一朵花的开谢可以洞悉时空清晰的过往，可以看出生命存在的姿态。所以佛陀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也因此我们所要做的仅仅是以心灵的寂静打开花朵的秘密，时间就在隐约的前方奔腾，它将以饱满的姿势迅速切入生命丰厚的土壤。

沙漏、一柱甜香、“梆梆”的更声，这些点缀在古典诗词字里行间的意象，就是古人眼里的时间，它缓慢而充满故事的色彩。而在今天，我对着，分、秒、时指针具体构成的时间，由与一个女孩的邂逅，想起那些逝去的人，那些安然的瞬间，在这个层面上，时空于我其实仅仅只是一些在阳光下纷飞的思绪，它抽象、美好、伤感，而引导着我径直走入时间冰冷背后的花核。

庄子《南华?大宗师》有一则寓言，南伯子葵得道后问女偊，子独恶乎闻之道？女偊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讲的是修道一步一步工夫境界，而其中的“道”，我更愿意想成时间，在寂静之后，耳根清静，一点光明出现，然后光明中看见一个豁然通明的点，点动了，终于耳根圆通，进入空的境地，接着由空达到非常广大，远大的宇宙时空经纬，进入其中“始”与“终”无尽头的推测，结束点在“疑始”，这个点在充满弹性的闭合，而后又一层一层向外发散。“疑始”或者说是没有答案，如佛教所说的“无始”。那是一个寂然永恒静动不断变化的劫，拒绝着物质的进入，而由“道”心抵达。

时空就是这样一层一层往前往后推究，像花的花瓣一瓣一瓣绽开，过程是花的清香扑鼻，结局其实已包含在推测的过程；又像小时候，我们听古老的故事，追问故事的来源，只能一代一代往上推，总该有这个最早的讲述者，可是在我们的追问中，那些古老的已杳不可考，它的究竟存在我们给它下了个定义是故老传说。答案其实已不重要，关键是追求答案的过程。时间与空间之所以无始无终，我想仅仅是给人生留下一些意味深长的背景，我知道，在时空里，我们一直在追逐，但永远也无法接近终点。这是生命最厚重的缘由。

如果有人问我，这世界没有时空，一切会怎样，我无法回答，正如我始终无法明白，我怎么来到人世；那些逝去的，还存在的人或事，他们、他们、它们为什么跟我发生联系，像秋天的苹果挂在与我有关的时空枝头上；而我又将在怎样的状态下回归尘土。“虚空粉碎，大地平沉”，在时空唯心的裂变下，世界会怎样，生命会怎样，“我”又会怎样？如果无“我”时空又会怎样？“我”存在着或者只是因为我需要存在。

你始终无法真正深入时空，随波逐流是能选择的最好存在方式。在冬天的清晨，一个女孩背影落在细碎的光线里，远处沉重的钟声意味着我现在处在时空的某一处经纬上，在这个点，由那些回忆，我感伤着。而身边的时间还在不紧不慢地游走，然后我沉默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