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余恨是躺在一棵树下的，他的脸朝着茫茫的江面上，似乎死的很安详，手里没有握任何兵器，身上绝没有任何伤痕，却紧紧握着一个雕像，雕像中的女子长发披散开来，面容冷峻，嘴角似有一丝冷冷笑意，更奇怪的是，她的额角居然还刻意雕刻了一个月亮，像刚刚升起的一弯新月。

风残情马上想到了昨晚柳余恨给他看的那个雕像，雕像之上所刻虽然同样都是女子，现在看来，却绝不是一个。这个女子额角上的月亮，竟然使得他有些惊慌，喃喃道：“是她吗，是她么？”

他想不出到柳余恨是如何死的，他的全身只有一处伤口，从伤口的倾斜角度看来，是从前肋下插入咽喉，柳余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算一等一的高手，而前肋则是每个习武者防守最严密的部位，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想不明白，因为他知道，柳余恨是绝不肯将最秘密的地方露出空门让对方插一剑的。

正在这时候，风残情才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三丈之地，但他却到现在才发现。

风残情却并没有看他的脸，他从转身的时候，目光就盯在这人的一双手上。他的手可能并不是十分完美，但他的手，绝对是世上最安静的手，像是从来不染仇恨和污垢，一个人如果拥有这样一双手，那么这个人想必也必定非凡。但风残情看到他的面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错了，只因为他的脸，跟本就无法用非凡二字来形容，他的脸可能是世上最平凡的一张脸，但他那脸上，却总能让人有说不出的舒服，仿佛已包容了太多的寂寞，所以世上任何的事在他脸上，都已经算不上什么。他的年龄可能并不大，但如果是一个年龄并不大的人，又如何配有这样一张脸。

风残情立刻想到了一个人，这人却淡笑道：“我已等你很久了。”

风残情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还是忍不住问道：“钟成？”

这人道：“是。”

风残情笑了，他知道眼前这人便就是柳余恨对他说的“月牙飞刀”墨佰毅然墨大侠的唯一传人，所以他笑了，他既没有丝毫觉得开心，但他却笑了，这岂非是世上最荒谬的事？

钟成道：“我知道一个还懂得笑的人，他的一生，必定都会有非凡的传奇，这场恩怨本该我去解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做？”

风残情没有说话，但他在听。钟成道：“一百年夙愿，终要化解，五十年前燎原百击和东瀛宫本武流如花小姐的那一段孽缘，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当年燎原大侠东渡求学，无奈却和如花小姐结下了恶缘，但燎原大侠一生之中所作所为人所共仰，他对如花嗤之以鼻，便和东瀛结下了深仇。”

风残情道：“这位如花小姐想必也是深爱着燎原大侠，因爱生恨，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钟成道：“五十年来，他们在中原屡次进犯，并和墓王等人勾结，企图图霸中原，发下追杀令，到时候燎原大侠就算要躲避宫本流派，但为了这天下苍生，却也不得不出来和她见面。五年前，墓王的野心被你揭发，墓王之谜不攻自破，而这如花公主的野心，却是丝毫未减。”

风残情道：“八年前东瀛五大首领来中土称雄，难道也是这个如花公主从中挑拨？”

钟成道：“这一百年来，中原不断出现神秘人物，你想必已经知道都是些什么人。这个组织原本就不该属于江湖，虽然生在江湖，却也是身不由己，如若能够在这一战中全身而退，却也成就前辈们的一番决心，你应该知道，身在江湖，要想全身而退，却实在难如登天。”

他只知道人在江湖便是身不由己，其实人如果不在江湖，难道就由得了自己么？

风残情沉默良久，叹道：“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江湖上的仇杀，只要是身在江湖的人，又有几个能够全身而退，如若能够成全前辈们的一番苦心，在下虽死也已无憾。”

钟成笑道：“江上的大船，便是通往宫本武流的船屋，如花夫人已在船上。”

风残情笑道：“多谢！”他双足轻踮，人已冲天而起，待落下之时，钟成呼的一拳已向他击去，风残情大笑，双脚却只在拳锋上一带，人已向大江拂去。

大江茫茫，这一纵，风残情便已冲入了夜色中，钟成面色悠然，道：“保重！”

甲板之上，只有一张四方桌子，除此之外，椅子上还坐着一名女子。风残情轻轻纵上船的时候，这名女子正静静地坐在那里悠然地喝着酒，这名女子也许并不算是倾城美女，她的面部黝黑，带健康色，衣服只轻轻披在身上，风残情这一生也许见到过不少女子，有的貌美如花，有的柔情似水，有的却冷若冰霜，但像这种从身体上就能散发出一种野兽一般的美丽女子，他却还是第一次看见。

她也许并不完美，双眉和男子一样有浓浓两鬓，他的眼睛并不大，睫毛并不很长，一个鼻子却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嘴唇两片宽宽外吐，显得有一种天生就该拥有无上的权利。像这样的一张脸，除了东瀛名流宫本如花，风残情几乎想不到有谁还配拥有这样的脸。

宫本如花轻轻看着风残情，温情尔尔笑道：“别人都说风残情貌美，其实你比传说中更要有男人味一些。”

风残情微笑道：“夫人过奖！”

宫本如花道：“素闻风残情海量，我这里有上好的美酒，你要是不嫌弃，何不过来一起饮一杯，也好让我瞻仰中土雅士的风雅！”

风残情道：“不敢。”

宫本如花看着他坐下，又笑道：“少侠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能找到我的所在，想必是有事相求，但你我初次谋面，却不知阁下所求何事？”

风残情笑了，这个世上的女人对付男人的法子有很多种，用“装蒜”的法子，的确也是最好的法子之一。他轻皱眉头，道：“三日前，在下曾接到‘无影神刀’宫本香子的挑战书，并邀请在下来夫人的船上切磋武学，以参研东瀛武学之精妙，东瀛武学精妙绝伦，在下有幸一会，但此时他恐怕还在夫人府上做客，夫人何不将宫本香子请出来，好让在下一赏东瀛的绝术，瞻仰贵国女子的风范。”

宫本如花道：“风残情就是风残情，你不仅人长的美，而且还很幽默，你方才难道不是已经和宫本香子见过面了么？”

风残情笑道：“宫本香子，宫本如花，如花二字，又怎能对夫人描述？”

宫本如花道：“少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决斗是假，来船上找人才是真么。”

风残情似乎恍然大悟，徉笑道：“此话怎讲。”

宫本如花道：“如此说来，你原来当真是来找我喝酒的么？”

风残情道：“却不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宫本如花道：“你只要能陪我喝三杯酒，你要找的那个人，我不仅双手奉上，而且我从此都不再踏入中土半步？”

风残情笑道：“夫人莫非早已知道在下要寻找的人就是在贵府上么？”

宫本如花在胸前拿出一个布裹，打开一看，却是一个雕像，只不过这个雕像却是用纯玉雕刻而成，模样竟和柳余恨手上的一模一样，额角上，都有一个月牙形的印记。

风残情道：“夫人对在下的这番美意，在下又岂敢有半分退却，邻国风韵，得罪。”一边拿起酒壶，已筛了两杯美酒。

等他筛到第三杯的时候，宫本如花的笑容竟然轻轻散开了，赞道：“中原武功，讲究的是个人修养，少侠的修养，的确已深不可测，却不知是否当真有如传说中神奇。”说话的时候，她摆在桌子上的手指已缓缓翘起，起初是一根，随后是两根，她的袍子也像忽然起了风，缓缓鼓了起来。

风残情笑道：“夫人对中原武功研究之深，也令在下佩服。”

酒从酒壶慢慢流入杯中，杯中的酒，却似永远也倒不满，这一杯酒，渐渐成为了一种佛门中的相，以生相成无相，以壶中的酒流入杯中，而杯中酒却也又流入壶中，他们的人虽然谁也没有动，这第三杯酒，似乎也注定着永远也倒不满，而壶中酒也将永远也倒不尽，如此循环，岂非已成无相之战。

正因为这一战成为了无相之战，他们的酒永远也倒不尽，所以谁也没有出手的机会，只因为只要谁先出手，都无胜算的把握，人和酒无相，和大自然并成，岂非又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相”。

一个老人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对着窗外的夜色道：“烟雨山庄，来自于江湖，却也神秘于江湖，它的出现，永远也是个谜团，谁能想的到一代大侠风残情，其实也和烟雨山庄大有渊源呢？”

那窗外走进一个少年，道：“你说风残情和烟雨山庄也大有渊源？可是据说他的父母早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根本就没有谁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你又怎么会知道？”

老人道：“烟雨山庄的月儿当年退隐之时，已身怀六甲，她一生视苍生如己肉，在中年时才爱上了一名男子，尽管孩子即将出世，可是她却还是将他遗落到了江湖。幸好这孩子从小天资聪慧，当年月儿将这个孩子转交给一个迟暮老人抚养，这老人用毕生精力，终于眼见他一天天长大……”

少年道：“于是少年不仅破解了江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墓王之谜”，而且也打败了东瀛第一武林世家的宫本如花。而那个迟暮老人，却依然在暗中保护着他。”

老人长叹道：“那个老人现在也终于该休息了，只他已眼见这个世上已终于没有了邪恶，神秘的烟雨也退出了江湖。”

少年想了半响才吃惊道：“你是说，你，你难道就是那个迟暮老人么？”

老人笑了，少年道：“所以风残情当年那一战，也只有你才是唯一一个见过的人？”

老人道：“不错，那个时候，我正在暗中看着他们决斗。”

少年道：“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决斗，没有血，连一点破坏都没有。”

老人看着远方，笑道：“真正的决斗，是不需要看见血的，那是因为在我们没有看到血的时候，其实暗中已经不知道有多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在你没见到血的时候，暗中已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流着血，流着泪，这样的江湖暗涌，曾经几乎就要毁灭整个江湖。”

少年又沉思了半响，问道：“可是如花夫人也并没有败给风残情，那么她什么还要放明月走，而明月不仅是如花夫人的心腹，也曾做过不少坏事，连柳余恨说不定也是她杀的。”

老人看着他，不再说话，少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居然闪了泪一样的光芒。夜色茫茫，天边更茫茫，也不知道隔了多久，老人才叹道：“这个事上，无论黑暗有多久，只要我们耐心等待，用善良的心去等待，去包容无情的黑暗，曙光永远都离我们不遥远。”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还不太明白。

老人道：“这个世上，永远存在着一些人，他们不仅可以包容一切，而且他们的精神也如一轮新月一样，将会永存，你该知道，风残情已失去了最后一个朋友。”

少年的眼中终于露出了兴奋的光，道：“我知道了，如花夫人虽然没有败，也没有赢，那杯酒既然永远也倒不尽，她也永远也不会有出手的机会，因为只要是没有把握的事，她不仅连想都懒得想，简直更不敢去做，天底下有一个风残情，而风残情却连最后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就算他知道明月就是杀害海棠和柳余恨的人，他也不会下手。”

老人终于将眼光落在他的脸上，道：“他不忍。”

少年又问道：“这是否就是烟雨山庄的意旨呢？从今天起，天下真的会开始平静了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话，老人也不能。因为有些问题即使总有一天会有个答案，可是这些答案却永远也无法提前揭晓。

一轮新月又照在湖面上，这将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也注定着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