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城市的局长雷林去疯塘是在一次车祸发生以后。
那是一个令人意乱情迷的周末,我们的局长雷林从天伦王朝大酒店出来上车的时候,正是这一天中最辉煌的午夜时分。马路上空飞翔着一群群类似蝙蝠的不堪入目的东西,斜斜的路灯在纹丝不动的法国梧桐树叶丛中吞噬一个个在马路上晃荡的人影。雷林局长舒服地打了一个嗝,一股酸酸的长长的酒气像浪漫的歌剧变幻着嗓音从嘴中兔子般地窜出,他右手握住方向盘,又伸出左手温暖地最后一次握住礼仪小姐的手,眼睛却醉意朦胧地瞧着小姐近乎透明的薄纱底下闪烁着亮亮的淡红色乳晕的饱满****。
姑娘胸前的一条彩色的饰带突然很羞涩地飞了起来。在暗绿的夜风中,在马路上低空快速飘扬。我们的局长雷林情不自禁打开轿车车门,伸出高大粗壮的擎旗的右手,向空中飘扬的饰带抓去。午夜的风很冷,有一种冰冷的铁器似的味道。雷林打了一个寒噤,仿佛树窝上跌出窝的鸟儿悲鸣,他的脚下产生了一种轻飘飘的腾云驾雾的感觉。他一次次地扑向飘扬的饰带,但又一次次地扑空。后来,后来的后来,只听到一声汽车刹车的尖叫,他自己也跟着彩色饰带飘扬起来。
我们的雷林局长出了车祸——一次重大醒目的车祸。当他在人民医院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像老鼠叫似的吱吱作响。大太阳正傻乎乎地从一扇窗户中跳进病房中讥笑他。在长长的尖尖的钢针似的刺目的光线里,那种汽车刹车的尖叫还一刻不停地冲击着他,回忆中的尖叫使他恐怖得什么也听不见。只有眼睛瞧见病房墙上散见着一些可疑的黑乎乎的斑点。是苍蝇?是血迹?有时还瞧见窗外两颗被一双巨大的黑手扯碎的树,或者病房中没了脑袋的医生和护士在匆匆的行走。
我们局里的同事去探望我们的雷林局长时,雷林局长正在瞧他手上戴着的表,表是十分高级的雷达表,但非常不幸的是表盖上的玻璃已碎成悲壮的丝丝星花了。表针正停在深夜12点45分上。
同事们蹑手蹑脚怀着崇敬的心情,献上一束束芬芳夺目的鲜花,崇高地开放在局长的床头。他们把心献上了的时候,惊异地发现:天空中下起了雨。雨又大又密,每个人身上都淋成湿漉漉的一片,使本来笔挺的机关制服变得像发瘟的老母鸡一样邋邋遢遢了。同时邋邋遢遢的还有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局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头上、手上、腿上都打着石膏,缠着绷带。脸上的胡子仿佛有好几天没刮了,眼中的表情苍白迟钝。面对同事和下属的关切和安慰,她脸上盛开出一种硬硬的木乃伊似的僵笑,使人觉得身体里出现一种咔嚓咔嚓的犹如冰层的破裂声。
稍后,市委组织部长和分管市长来看望了他,他觉得党和组织的关怀就像冬日的太阳晒在身上感到温暖无比。他热泪盈眶挣扎着向党表示:一定不辜负组织的关怀,争取早日出院,继续为党工作。每句话都使他痛苦万分,每动一下嘴唇,破裂的头骨就钻心似得疼,一阵阵大汗从脸上微澜开来。
组织部长用中指和兰花指,以一种很优雅的动作捋了捋头上无可挑剔的几根跳跃着的花白头发,然后情意绵绵地握着他的手说,雷林同志,好好养伤,我们需要你,组织上需要你!
我们的雷林局长感动得眼泪一嘟噜一嘟噜就像茁壮生长的颜色碧绿的葡萄,一些被水冲刷过的类似古老的黑色的瓦罐又一只只倒扣在他宽大无比的办公桌上——那是一顶顶威风的崇高的帽子。办公室中弥漫着绷带石膏的气息和药水的气味。办公桌上两面庄严的袖珍国旗星光闪烁着跳动的光芒,宽大的窗户又镶满了灿烂无比的阳光。我们的雷林局长带伤带病又披挂上阵。高高堆起的沉重的文件在他笔下发出一种少男少女第一次接吻欢乐而又痛苦的喃喃声。他的副手们(副局长)又诚惶诚恐严格遵循车祸前的路线来向他请示汇报。而前几天他在医院里,却得到这样的消息,这些副手们——与生俱来的恭维的副手们却阴谋策划推倒局长的宝座……他嘴上叼起一支烟,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笑了。
副手们锃亮的皮鞋蹭着地板,嘴上也都惶惶地叼起了一支烟。他们知道,从今天起,他们和局长想恢复车祸前那样对话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切谈话内容都成了戏剧中的布景,甚至现在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蓝天,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都是不真实的。
但,仅仅过了三天,我们的局长雷林去医院复查却出了大事。
局长雷林刚刚恢复的生气就像一堆等待烘烤的烟叶一样一下子变得疲软枯瘪。
直到那一刻,局长雷林才突然发现,他自己发射给别人的弹丸现在又无一例外击中了自己。
当那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胖胖的医生告诉他,他的脑子长了一个瘤,而且是恶性的,最多活两个月时,他竟克制住凶恶咆哮的猛然冲动,在血脉的一次次剧烈的搏动,重重地击打着他心脏深处时,他已在晨钟敲响之前,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离我们的城市相距近五百公里的小乡村——疯塘村。
疯塘村确实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就像嵌在老人满是皱褶里的一粒微小的沙子。我们的雷林局长在凌晨到达这个疯塘村的时候,天气阴暗得就像雷林局长的心情,村庄的墙根和墙根下的杂草以及婆娑的榉树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只有村前的疯塘飘荡着缕缕的雾气及墨黑的水草。
我们的雷林局长就一屁股坐在祖传老屋的青石皮台阶上,他十分惊讶地发现自己此时竟坐在远离自己的城市近五百公里的小乡村,自己的魂魄一夜之间悄悄地开放在这个寂静无声的乡野。他甚至听到灵魂中有一头猪反复哼哼的声音。
高大的榉树上终于洒落下一些无穷想象的月色,他听到了鸡鸣狗吠羊的咩咩叫及充满诗意的赶鸭声。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干嘛儿
明早起来给我梳小辫儿
这时,我们看到我们雷林局长站了起来,嘴里也呜呜地像鸭叫似的哼了起来。
很浓很浓的阳光从庄稼地里流出来,像一团一团的绞碎的蛋黄。隔壁屋子的大门吱地响了一下,雷林吓得惊恐万分,像刺猬一样紧紧地缩成一团。
一个女人正拿着一只簸箕一粒一粒地拣黄豆,女人的腰和屁股在阳光下显得十分丰硕。她一边走一边拣,阳光就很厚地在她头上来回流淌,胸前的****就膨胀似地抖动一下。
雷林突然觉得心底有一种本能的东西不可抑制地泛了起来。远处的花山很虚,有一些大红大紫的颜色像海浪一样一层层逼来。
雷林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大太阳的光芒使他眩晕,他的身体在女人朝气勃勃的丰硕背景下就像一枝不堪重负的芦苇。他的眼睛被一双粗糙但却很温暖的手蒙上了,刚刚收获的新黄豆香的味道连绵不绝地在他周围蔓延开来。步子虽轻却有着小鹿般的惊惶与激动,簸箕里的黄豆翻了,汹涌地流泻到他的脚边,他听到了豆子在地上撞击的痛苦的呻吟声。竹篱笆上悬挂着梦的村庄,紫色的牵牛花爬上了童年时期的耳朵。
雷林!雷林!
金凤!金凤!
俩人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我们看到这一天的早晨开始变得饱满壮实起来,就像刚施过肥的玉米,叶子和茎穗簌簌作响呈现出一种膨胀的趋势。
俩人从小一个村,屋挨着屋,一个住东边,一个住西边,一块儿上学。一块儿玩耍……。和许许多多常见故事所展示的内容一样,直到俩人到县城上高中考大学,女的落榜,男的到京城上大学,临行之前的一个多雨多情的晚上,女的把准备了一生的满盈而清纯的身子给了男的。
于是,我们从这个叫金凤的女人的回忆中看到,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她在青翠欲滴的或金黄灿烂的庄稼地里,痴情地眺望烟水朦胧的青春岁月。
青烟四起,远方的花山虚幻而遥远。只有岁月的风每天吹老她满头的青丝。飘扬的头发昭示出她的所有愿望以及所有努力都将似风消逝。
三十年空旷的庄稼地,从天降下她朝思暮想的人,就像从北方飞到南方的大雁从嘴里落下一直叼着的种子。
金凤,我不再是你想着的人,我抛弃了你。
庄稼都花开花落。收了几荐,还瞎掰这事?
我不行了,我活不了多久了!
又瞎掰了,你这不是好好的?
我得癌了,是脑癌。医生说最多活两个月。
两个月?真的?
真的。
那我得让你好好活,我会让你快活的。
金凤说着,一弯腰,两手把雷林抱了起来。男人竟轻得像一根羽毛,在女人怀中飘动。
她的眼睛里泪水打旋了,她的肩膀在颤抖,就像被猎人用箭射伤的翅膀。
她抱起他,一步一步向自己房里走去,她的神态像清冽的山泉让雷林在城市中和官场中污染的心酣畅淋漓地洗了一个澡,从里到外一下子干净起来。
你男人呢?
前年给村里拉化肥,被拖拉机轧死了。
孩子呢?
一个男孩,都十岁了,在村小上三年级。
他两手抱紧了她粗壮的腰,一股遥远而温馨的睡意正如潮汐一般向他涌来。
你的孩子几岁了?
她一直没生。
你来,她知道吧?
不知道,我一个人悄悄来的,谁都不知道。
你一直没忘我?
没忘。
瞎掰!冬去春来。庄稼都收了几茬了。
她把他放在床上,然后端来一盆热水,给他脱鞋洗脚。他的脚很冷,她用热毛巾给他擦了一遍又一遍。又很自然地把他的双脚放进她的胸衣里捂着。
我们的局长雷林望着眼前这个红颜即将消逝的女人,目光一下子变得生涩而疼痛。时光就像一点一点屋顶升起的炊烟消逝了,又像春天里一寸一寸细雨湿润了干涸的庄稼地,使生命有了麦子扬花吐穗的意义。
一大群鸽子在朝阳中响着鸽铃掠过屋脊,雪白纯洁的羽毛把彩霞飞翔得灿烂无比。我们的局长雷林像富有经验的老农在金凤这块丰腴的庄稼地上耕耘了一遍又一遍。
他不知疲倦熟练地抚摸着身下的女人,一些久已忘记的陌生动作就像农闲的农具,一到农忙就找到了久违的感觉,灵气和力度又回归了青春期呢喃如初语无伦次的呓语。
女人粗糙的手指在他胸前不断地像蛇一样游移,有几次甚至划破了他平滑苍白的肌肤,但他却觉得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有着从未有过的光洁和舒畅,从而使肌肤充满弹性——身体每一次移动,就像犁田中的拖拉机,轰鸣出突突突的吼叫声。
一切都在阳光明媚的景色里行走,我们的局长在金凤广袤的庄稼地里忘记了时间和年代,忘记了有关荣辱的所有故事。确切地说,他渐渐沉溺于土地的赞美和膜拜之中。
在白天,雷林局长会去村前的疯塘钓鱼。
关于疯塘,是有很多传说的,最经典的传说是明朝末年清兵入关一个女旗手的故事。
在一条残阳如血寒风呼啸着咝咝地穿越她牙齿的路上,女旗手高擎残破的杏黄旗在星罗棋布的清兵中奔突。杏黄旗在空中像刚出土的古陶罐发出呜呜的悲鸣声,踏踏踏的马蹄声和清兵的呐喊声像潮水一样势不可挡地蔓延过来,她的胸前已有两支利箭穿透皮肉,一股股血水汩汩流淌至她脚下。塘边的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迟钝的水纹刺痛了她美丽修长的目光,她仿佛听到了水的召唤。大敌当前,一个人应活得有血有肉,铮铮如铁。但女人毕竟是水啊!回归水吧!
女旗手慢慢走向塘中,她感觉水在心中缓缓地流动,并伸出无数双柔软的手抚摸她身上道道暗红色的伤痕。塘水就要漫过她的头顶时,她的两手扬了起来,把旗杆猛地插进她的缠着红纱巾的头颅。
女旗手迅速和塘水融为一体,但旗杆没倒,杏黄旗猎猎作响飘扬在塘中。
追赶而至的清兵绝望地拉弓,朝塘中射出无数支忽高忽低四分五裂的利箭,然后歇斯底里癔笑起来,直至一个个像刚收割下的麦子疯了似地倒毙塘中………
疯塘其实不大,面积大约有两亩,塘边都是杨树和柳树。树荫倒映塘中,塘水即呈天青色。太阳斜斜地照在塘面时,塘水色泽光艳,微风一吹,溅起浅浅新绿。
这时,我们就会看到我们的局长雷林戴一顶麦秆编的草帽,远看就像一个长在塘边悠闲的蘑菇。他手执一根长长的鱼竿,在钩上放上一截从墙根边上挖出的红蛐蟮,然后把鱼钩抛了出去。
雷林渴望钓到一些鱼,就像每天和金凤做爱时实实在在感觉到的东西。钓鱼的男人渴望钓到鱼的感觉其实和得到心爱的女人的感觉是一样的。
塘面上风平浪静,一切都悄无声息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我们的局长雷林感觉开始沉闷起来,空气里也伴随着种种蹊跷和焦躁不安的气息。一条土灰色的狗毫不理会他此时心理脆弱的感觉,摇摆着身体两侧瘦瘦的肋骨向他走来。离他两三步时,冲他恶狠狠地叫着,仿佛是他挡了它行走的道路。它是那么丑陋,嘴里还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太老太衰弱了。看来这条丑陋的老狗和自己一样,也是活不长了。他不想伤害它,它在想象中是那么不堪一击,但老狗却凶恶无比向他扑来,他拿起鱼杆根部刺向它的眼睛。它撑起两只脱毛的前爪立起,嗷嗷尖叫着又一次向他扑来。他等它靠近,用尽全力飞起一脚,老狗哀叫着落到了塘里。水声像牛皮鼓一样咚咚响起,水花冲开灰色的小草荡漾开来。老狗全身抽搐着悲鸣了几声就像老墙上一块墨绿色的苔藓在塘面上不动了。
我们的局长雷林放下凌乱的钓鱼竿,冥想塘中的鱼儿的歌唱划破了初秋时节落叶的疯塘村。他闻到了一股潮湿的带有腥甜味的快感,他瞧了瞧急急下沉的捉摸不定的狗尸,开始沿着塘岸一圈一圈奔跑起来。他忽然听到从自己的身体内部传来了一阵鱼儿交配的唧唧之声,许多的花瓣和蝴蝶从他眼前金黄地飞过……他在塘岸上越跑越快仿佛踩着飞轮一般,最后,他像长了翅膀的大鱼,眩晕地扑进了塘中。
隐晦的天气使他吃饱了水的肚子肿胀的身体倒挂在金凤宽阔如床的背上,金凤使尽力气用手拉住雷林局长的脚踝,弯着腰一边走,一边把雷林肚子里的水顶出来……
我们的局长雷林醒来的时候,疯塘里的水和岸边的柳树已经一尘不染。雷林恐惧地紧缩在金凤摇篮般的怀抱里。高高的****像两座岛屿安全地抚慰着恍惚世界里的男人。
雷林局长还是到疯塘钓鱼。钓鱼成了他逃避生命枯萎的唯一的灵魂出口。他喜欢在雨中钓鱼。下雨时在疯塘钓鱼可以使焦灼的幻想跌入冥想之中。他一边在雨中钓鱼,一边唱歌: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干嘛儿
明早起来给我梳小辫儿
如果你现在正好经过雨中的疯塘,我们可以看到一位发疯的钓鱼人正蹲在一颗树枝很密的很优美的杨柳树下,穿着齐膝的高帮雨靴,头上戴着一顶用桐油涂过几层的斗笠,眼睛肿胀地盯着塘面不时冒出的一串串诱惑的水泡,那这位发疯的钓鱼人肯定是我们的局长雷林。或者说那位发疯的钓鱼人,就是我们敬爱的局长雷林。
塘里有雨雾慢慢地向他裹过来,水面上涌进了一阵阵紫色的浪。有许多的鱼——青鱼、鲤鱼、草鱼在水中飞起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向他游来。他的身体中有了头部供血不足的昏厥感,出现了一些杂乱无章纠缠在一起的黑色鱼钩,那些鱼们越来越近,嘴巴高高昂起,两腮都在剧烈的噼啪作响。他手忙脚乱呼吸加速把鱼钩一次次抛了出去,可一次次总是徒劳而返,恍恍惚惚他看到空中的雨丝变成了一条条鱼丝,上面金光闪闪的钩子上都挂满了鱼,他从微喜再到惊喜骤然消失惊恐地大叫起来:鱼!鱼!鱼!……
他跃下了塘中,塘中的蛙鸣在雨中跳跃。他慢慢品尝着水草荡漾着藻类植物的黏滑和绿意,许多鱼儿加快节奏抚摸着他的全身。他感到全身通泰,胸前和脊背上仿佛也长出了鳞,他和鱼儿一起晃动游了起来。
这时,天气骤然冷了起来,天空中雨丝变幻着许多刺骨的尖锐的东西。在这初秋收获心跳不已的季节,天空似乎冷过了头。塘面上的水被不怀好意的寒冷冻得心惊胆颤,连偷窥的塘蛙的眼睛也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金凤刚在庄稼地里锄着充满光晕的红薯,突然感到红薯的茎叶像一个荒诞的寓言爬上了钉耙。她目光开始迷离起来,丝丝缕缕的雨涌上庄稼地翻开的薯垅上,一些不详的尘埃,一些收获红薯擦过的不幸伤痕在她的眼前漂浮而过。她听到了来自疯塘的残酷而怪诞的哭泣的呼叫声像雨丝的钢针戳着自己的耳膜,她放下无力的钉耙,心肠软若棉花地向疯塘狂奔……
村妇金凤的土地上的一对大奶酣畅淋漓地在雨中奔突,苦难沉重的神经转化成切切实实的轻呼低吟。她从塘水中救起已被疯塘诅咒驱逐的男人,把他污秽的罪孽的外衣全部脱光扔于幽光摇摇晃晃的墙角,以一种强烈的母爱的权威把男人融合进自己燃烧着的情怀。
村妇金凤搂抱着男人足足捂了三天三夜之后,我们的局长雷林冰冻如死的身体非但没有像秋天一张枯萎的树叶腐朽地化作尘泥,反而筋骨如磐石般地坚硬,他让坚硬的身体像疯塘的乌鱼一样向金凤柔软的肢体不停地向前涌动!涌动!
我们的局长雷林呜呜咽咽地匍匐在村妇金凤开阔无比的庄稼地上,喃喃自语:昨天那个梦真好啊,再做一次吧!
我已在疯塘钓了三个月的鱼。钓鱼已经成了我接纳一切的信条和旗号。不是精神恍惚不是肉体的膜拜,我也许成了一位疯塘的钓鱼迷——一位顿悟的钓鱼迷。
雷林每天都会喃喃自语。
雷林每天在杨柳飘絮的中午起身,把构思了一宿的清澈宁静的鱼线慢慢地撒进塘里,又十分流畅地把湿淋淋的滴着水珠的鱼线拉起。
不管钩上有鱼没鱼。雷林学会和塘中的鱼儿一样在水中随意漫游,他学会了不带手表去钓鱼,就像行走在庄稼地里的老农一样,只要抬头瞧瞧天,就可以看得出时间。
当雷林又一次把金凤揉着死去活来的时候,水中的鱼开始跳跃,向着远方花山喷薄的太阳,燃烧得火红的一片。
金凤流产了。
金凤脸色苍白但心情却温柔无比,仰望每一个过去的夜晚呢喃温馨融合在一起的两颗心,金凤幸福地嗔怪道,林,你力气太大了!
雷林的神态像一个迷失了方向做错事的孩子,喃喃自语,我的力气太大了?真的吗?我可是癌症晚期的病人哪。
雷林的深情燃烧的眼睛像被吸着的烟头暗了一下,他细细柔柔地用毛巾擦着金凤额上的汗珠,又细细的柔柔地像擦收藏的名贵瓷瓶小心翼翼地怕碰倒拭着女人已有皱纹的岁月。
女人拿过那条有着优美浪漫的古典莲花图案的毛巾,眼中清亮的泉水如泣如诉。那是一对收获希望纯情天成的并蒂莲。
一阵冗长而缓慢的蛙鼓声从夜晚的疯塘边飘过来,窗户上有许多亮闪闪的飞蛾一如既往地直往房间里扑。
女人说,林,你不像有病的人。
男人说,我有病,真的有病。
女人说,你****太强太大,我都见你怕了,有病的人是不会这样的。
男人说,你瞎掰个啥!
女人说,我没瞎掰,说正经的,我要你到城里医院重新检查一下身体。
男人说,我不去,有病还有假?
女人说,我求你了,你去吧。
男人临行的前一天,他拿上鱼杆又去疯塘钓鱼。
疯塘的水哗哗地流,有人开了一个决口,把水引进田里。
男人不小心跌进了水里,连裤管都湿了。男人索性将双膝浸在塘水里,每一次投钩之前呆呆地默立许久。
塘水在膝下缓缓地涌动,他闻到了糖水的气息,听见了塘水的质朴,每拉一次钩就触摸到鱼线上湿漉漉的清纯。他哭了,泪水随着鱼线缓缓流入塘水中。
麦子饱满的棵穗在飘香的夜晚爆裂。男人和女人早已搂抱在一起。俩人开始用别具一格的方式静静地做爱。男人和女人像疯塘的鱼一样尽量自由地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俩人都感觉到自己的****像水母一样黏滑而膨胀,无数次如雨后生长的花朵谢了开了开了谢了。一对猎人在马蹄的踏踏踏声中猛烈追赶着一群风沙中狂奔的马鹿。如火如荼的抚摸和亲吻比肉体的撞击更带来强烈的奔跑时的快感,这是一次真正的精神复活。
绿色的疯塘水在不知不觉中流经了男人女人一个又一个宁静的村落。
天亮时分,男人的下体再也无法抑制的重又燃烧起来,他把她紧紧抱起来,像入侵的剽悍的骑兵一样长驱直入进了她的身体。
女人委屈的泪在枕边恣意地铺展开来。
男人捧起女人的脸,用嘴吻干女人长长的视线放飞的牵挂的泪。
放心,不管有病没病,检查完了就回来,我不能没有你。
女人的视线灼烤着男人行进的脚跟,疯塘的蛙声又撑开水面湿漉漉地叫晴了天,大太阳在翠绿的玉米地里光芒万丈,男人的身影很快就被自己虚构在无望的视线里。
人民医院被淹没在彩旗招展的海洋里,我们的局长雷林差点被喜庆荣获百佳医院的锣鼓声砸弯了腰。当雷林慢慢走进医院肿瘤科时,那位曾诊断他得癌症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中年胖医生吓得瘫坐在地上。雷林的身影被窗户中照进来的一丛丛樟树叶切割的支离破碎的阳光粉饰得闪闪烁烁好似显灵中的阴魂。
你……你……你是……雷局长?
一股特殊的永远不可磨灭的福尔马林消毒水穿过雷林的五脏六腑,他一只手用手帕捂住鼻子,一只手把胖医生扶起来。
我不是局长,我是病人,你给我再仔细检查一下,我是不是得了癌症?
赤luo裸地在药水中浸泡仿佛在冰冷的疯塘中洗澡从他的小腿他的大腿他的大脑他的躯体涟漪荡开在各科检查中,一组组毫无秩序的字母和数字、一个个****扁平或者地雷似的丰满身穿白衣的天使,一张张显示她们臀部透明脚踝优美的检查单交合到胖医生手中。
雷局长,你没有得癌,我们以前检查错了。
狂怒咆哮痛苦耳膜震惊血脉燃烧忍不住像拧菜园的茄子一样拧下胖医生肥硕的头颅。
雷林蹒蹒跚跚踉踉跄跄像一个身体上长了两个脑袋八副手脚恍恍惚惚地回到以前办公的局长大楼。
局长是新局长,更不认识他。认识他的原来的两个副局一见到他就像大白天碰到了鬼,惊叫着像老鼠一样窜走了。
雷林站在办公楼长长的走廊里,落日的余晖装饰了他的憔悴,他的背景就像虚光中的一枝枯萎的芦苇。
新局长虽是个小伙子,但却很明事理地扶着前任局长走进了办公室,并泡上了一杯香气飘渺的好茶。
新局长立即打电话给市委组织部长,组织部长立即驱车前来,像慈祥的父亲一样拍着他肩膀说,雷林同志,这一次你受苦了,组织上理解你的痛苦,会重新任命你的职务。
一周后,市委任命雷林为某部部长,比局长升了一级,人民医院也赔偿给他精神损失费十万元,他也重新回到夫人幸福无比的怀抱。
雷林部长渴望让自己淹没在那散发着馨香的绿茵茵的芳草地里,这是日理万机工作紧张之余的放松,当然,他时不时会想起在疯塘村和村妇金凤一段很不真实的放荡生活。人竟能这样活下去,他为此感到奇怪。
后来,我们的雷林部长听说疯塘村成了一个热门的旅游景点,他很想去看一看。
自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全文完-
▷ 进入白雪飘逸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