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爱遐想的人。喜欢独处一隅,任思绪象舒缓的溪水一样,不受任何干扰地自由流淌,那感觉真的是美妙无比。
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信步荒野,遥望几十公里外隐约可见的大泽山。那时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山,连几米高的假山亦未见过。我隐约能望见的大泽山,像顶褐色的草帽,扣在云的上面。我想那肯定是神仙住的地方,人是上不去的。那时文革闹的正欢,没有电影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和文学书籍。我家仅有的一部书《且介亭杂文》,我根本看不懂。我对山的认识,基本源自爷爷讲的那些亦真亦幻的故事。爷爷说山是从地下长出来的,是石头的,高的有几百座20层楼房那么高,山上树木繁茂,云雾缭绕,有山涧和山洞,有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山洞里面还住着山神。我都坚信不疑,非常向往。
在空气清新的田野踽踽独行,心却早已在大泽山漫游了。恍惚间,那些传说中的野兽,如老虎、豹子、猴子等等,纷纷来到我面前,一位黑面浓须的神仙正厉声喝斥着它们。那神仙我认得,我在外婆家的一间小黑屋里见过几次,外婆用一只木匣偷偷地供着。我曾听外公肃然地说,那是赵公元帅,是财神,供着会有好日子过,我心里很是敬畏。遗憾的是,外公和外婆直到去世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其中的缘由我是解释不了的。
有时,我会找一条四周无人的土沟,顺着沟坡仰躺下来,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白云,那些白云不断变化的姿态使我感到很惊讶,我努力想也想不明白,是什么让它们一会这个样子一会那个样子的。于是我不再想,侧过身体,左手托着腮帮子,右手摘了一根小草的茎子噙在嘴里。一只蜥蜴从草丛中钻出来,昂着脑袋四下张望,小眼睛贼溜溜的,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兴奋,“噗”地,我用力将嘴上的草茎朝它吐去,但还没等草茎落下,它就一甩尾巴,嗖地又钻进草丛中去了。
在对面的沟坡上,匍匐着几条干枯的滕蔓,大概不是野黄瓜滕就是野南瓜滕。我曾见生产队的老饲养员收集了不少这样的滕蔓,用剪子剪成一拃长的一截一截的当烟抽。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口袋,有火柴。于是我兴冲冲地过去撕来一截,学老饲养员的样子抽了起来。不曾想这东西的烟是刺人的,刺的舌头火辣辣地疼,我抽了两口就扔了。暗骂老饲养员发神经。他居然能连抽四五截,还说过瘾,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呢?
渐渐长大后,我想得最多的是有朝一日成为城里人。因为城里人穿的干净,长的白净,说话也洋气。城里人住的是高楼,点的是电灯,走的是马路,马路上还有汽车在跑,还能看到火车。而这些乡下都没有。村里偶尔过一辆拖拉机都会有一大帮孩子追出老远。生产四队的队长去城里买玉米种子,回来后神气地跟人说,知道火车什么样吧,告诉你,跟大蟒蛇一样,是趴着跑的,那家伙,趴着跑都那么快,跟刮风似的,要是站起来跑真不敢心思了。读初一的时候,我们的英语老师是青岛的下乡知青,梳着一边倒发型,戴着一幅宽边眼镜,穿着时髦的衣服,很斯文,很绅士。我的课桌正对着讲台,每次他来上课我就走神,想像着有一天我也要跟他一样风光。初二时,我们班转来了两名城里的学生,一男一女。说话洋腔洋调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摩登。我既羡慕又嫉妒,不敢到他们面前去,即使远远地斜眼看着他们,我也感到自卑,感到窘迫不安,我想我当时的样子应该是极其猥琐的。好在他们读了不到两个月,就又转到城里去了,要是跟他们伴到中学毕业,我肯定会得“痴呆症”。那时我还不知道于连,就是司汤达的《红与黑》里面那个主人公,后来我看到《红与黑》后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部书,我觉得我跟于连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我哀叹命运的不公,为于连的悲惨结局而潸然落泪。
父亲曾告诫我说,虽然咱乡下人穷,但志不能穷。我颇不以为然,我觉得那不过是乡下人的自我安慰罢了。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这是事实(上海人就把除上海市区以外的人统称为“乡巴佬”)。但乡下人在这方面也有些虚伪,心里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却死活不肯承认,象煮死的鸭子——嘴硬。我听邻居说过一个真实的笑话:一个乡下小伙子初次去青岛,走在大街上突然尿急,却找不到厕所。他不愿意向人打听,怕人家笑他是乡下人。于是就寻了个四下无人的楼角,刚把家伙掏出来就听到一声厉喝:干什么,罚款五元。小伙子吓的打了个激凌,回头一看,是一个胳膊上戴红箍的老太太。他紫涨着脸问,凭什么罚我?老太太说,你说凭什么?就凭你随地大小便。小伙子说,可我没便啊!老太太说,那你这是干什么?小伙子边把家伙塞进裤裆边得意地说:我拿出来看看你管得着么?老太太登时被噎住了。但她并没离去,而是斜倚在一根水泥电杆上,从挎包里掏出半瓶矿泉水,朝小伙子眼前晃了晃,说:看吧看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随即拧下瓶盖悠悠地喝了起来。小伙子转身欲走,却又捂着裤裆蹲了下去,他终于没能憋得住。我听后大笑不止,你说他这是何苦呢?找个人问问厕所在哪里就丢乡下人的脸了吗?
后来,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跳出了农门,成为一名城里人。我始终记着托尔斯泰说过的话,大意是:要把一个穷光蛋变成富翁,三年就够了;而要把一个卑贱的乡下人变成城里的贵族,三十年也未必做得到。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骨子里的问题,几乎是先天性的。然而,中俄是两种不同的文化,中国的贵族有很大一部分直接脱胎于农民。自成为城里人的那天起,我时时注意克服在乡下染上的陋习,刻意模仿城里人的言谈举止。每次回乡下都会听到有人夸赞:进了城是不一样啊,你变得白白净净,彬彬有礼了,一看就是个享福的人。
然而,当我将城市的每一条街巷都走过以后,我又感到茫然了。我并没找到当年做梦时的那种感觉。虽然乡下的条件比不上城市,但乡下有广袤的田野,有绿油油的庄稼,有馨香扑鼻的野花野草,纯净的天空有大朵大朵的白云,白云下面有各种小鸟在自由飞翔。而城市里有什么呢?有的是钢筋水泥的森林,让人眼花缭乱的广告、霓虹灯,有花样繁多但却含有大量添加剂的食品,到处充斥着令人不胜其烦的躁音,还有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露着肚脐眼的女人招摇过市。“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城市生活的快节奏使我越来越不适应,我感到的只有压抑、迷茫和空虚。我曾多次跟妻说,我的梦想并没带进城里,都丢在乡下了,等退休以后,我还要搬回乡下去。
少年时代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却又期待着从现实到精神的回归。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矛盾体。
2009年1月11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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