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存在着，可以肯定。最后植下的，最年幼的一株，也比我个人的历史要长。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仅指出事物的某一方面。我在很多时候谈到过，浮光掠影式的，轻描淡写地提及。这次是我在写，为你，也为自己。

一幅单纯而明净的场景。徽州。地点。

似一种无意，散落在村舍院落的四周，红白两色。这是花开的差别。平常的日子，毫不起眼，起码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是这样。黑色的枝条凌乱不堪，看上去甚至有点丑陋。只等花开了，产生点小惊讶，让人明白节气以及耕作事宜。

在我要讲述的地方，这两种事物相依相存。确切地说，我是从别人那里，发现了它们之间隐而不露的关系的。长久以来，它们保持着和别的事物一样的角色。这一次我的眼睛把它摄取出来，我希望自己能看出点什么。

我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来观察梅花与墓，除了自然应有的变化之外，我没有找到令人有所触动的部分。老屋四周，种着这种我称之为寒冷的火焰的树。有些地方密集，有些地方稀疏。但从远处望去，却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尤其是花开时。在枝条下面，根部附近，一座座墓沉寂无声。春夏之际，青草茂盛，它们消失于一片绿色。年代最远的可以上溯到清朝，民国的居多。这几百年的时间，从窗口下望，尽收眼底。

梅枝在墓的上方互相缠绕，但依然有星、月、流云。依然是同一个天空，从来如此。洋洋洒洒覆盖了整片山坡，在纤细的枝条上，有一种弯曲的力量存在。另有一些在田野中，一种意外的延伸。

到底是墓还是梅树先居于此地，已无法考证。我相信，有一些梅树已在光阴中死亡，被掘去。现在最年小的，也比墓中的一些人物活过的年龄要大。因为已经死去，一切都固定下来。我无法想象一个夭折的生命衰老后的模样。是这样，孤独种在房子外面。外面的外面，大千世界，仍是孤独。

谁也没听到花开的声音，我的耳朵对此无计可施。

村庄一进入夜晚，大面积的、凝重的寂静垂降下来，占据一切，它使人虚弱不已。这两种常见的事物并非和我息息相关，唯一的联系，是时间。时间在其中起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有一些枯骨和我同一血缘，和房子里的物什，檐下的木雕刻一块生活过。我能明白的只有这些。他们活着，死去，所有的细节变成泥冢一堆。

有一个，留下了这栋房子。有一个，留下一套瓷器。除此之外，再无什么。都有各自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不是为了反抗遗忘，不是想不朽。仅是想告诉世界，他或她活过，这就已足够。总是这样，与梅同在。

有时，想到他们的年龄，短得让人无法忍受，长的也一样。也没有什么故事能让人长久地注目，一点点简单的事实，一个个沉重的睡眠。梅花如此高洁，孤傲，陪伴着长存于地下的死者。我没有产生丝毫的对生命消逝的悲痛，我的悲痛，是时间的悲痛。

穿过梅林往前走一段路，平静的江水始才出现。田野尽头，群山如一排壁垒，监视和围困着村庄、炊烟、生生死死。它总能找到出路，迤俪东去。祠堂古怪地矗立着，似在见证什么，如寒风中的一个乞丐。在这里，很少能想起什么，从没有具体的人和事。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写。一切均在重复，徒劳地、没有任何痛苦地重复。当村庄走到姹紫嫣红的时辰，梅花已弃自身的灿烂而去。热情燃尽，绿色的平静来到。土包也随之变厚变圆，没有人能毫无保留地去注视这些，也没有人能了解。努力从那死亡的文字上发现点什么，但没有。他们的一生只有寥寥几个字，或许这已经足够了。

不走近细瞧，不会在心里造成枯骨一堆的概念，那白森森的躺姿，与任何爱情都无关。

这使我想到海岸线，以及个人的经历。一个十七岁的小情人，和暗夜里抚慰大陆的海潮声。人在面对美好的时候，不会产生对哀恸的预见性。在事后，所洞见的一切已于事无补。她离爱还有一段距离，生活里没有阴霾。我也许记错了，她不是任何人的情人。她只是我的一名学生，刚上高中，是桔子姑娘中的一位，最普通最天真的一位。我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反正最后，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张石头面孔，翘首东方——野蛮的太平洋。

不该有什么感发，不许有什么感发。应该说，这是我所接触的闪逝得最快的一颗流星。唇边的微笑，永远凝固住。这个生命，这个情人，与我契合得又是那么自然，我的爱在她身上完全体现出来了。对海洋，对某个女人，对梅花与墓，等等的爱，已留存于她的黑暗。

直到我离开东南沿海，我依然不能概括她的整个生命。怎样的内容，怎样的笑逐颜开？遗忘的速度来得如此之快，我几乎记不起任何细节了。生命暂停一段落，突兀跳到下一页。人们不会告诉你为什么，只反复地表述，命运本来如此。

当处在茁壮成长的过程中，一个突然的事件，完全改变了个人的所有，道路被截断，这让人很难接受。桔子姑娘，永远的羞涩。十七岁，对于一个女孩来说，能感知和明白的已是很多。但她甚至没来得及完善自己的幻想，生命的数字就骤然停顿。十七。神圣的十七。

通往中学的路上嬉笑不断，她却别过脸去，保持着独身，孤独守望海洋。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种罪过——如此不倦地谈论一个消亡的生命。在别处，死亡的时间屡见不鲜。我为何对这个情有独钟，是否我曾认识过她脸上的表情。短暂总会令人惊悚。此时的海洋还是和先前一样，有些事发生了，但是与它无关。我也许想到，该有点什么变化，一成不变太令人难受了。不会有的，芸芸众生，还在无所畏惧地前行。只是我想停下来，为她写点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孩子。是不是这些疯狂的花朵的缘故，是不是这些有点歪斜的石碑的缘故？那个地方，在浙闽交界处，多山，水系丰富。海面上白帆片片，跟随太阳下落的路径——返航。

可以用多种文学式样来表达这个死亡事件。她死去的过程，死后的空白，死前的忧虑。一切都可以写，无所顾忌，没有任何形式地写。年轻男子写下文字中的陨落。总之，那个事实无法改变。在她的周围，疏疏落落的，还有一些墓。但我没见过花，我见过的花，属于她。无论她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该拥有一束花。鲜花永不会枯萎，鲜花就是鲜花。也没有更恰当的词来代替这个孩子。我是一个人去的，把花献给了她。

女孩死于初夏。一艘船永远沉没于这个季节。似乎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至于别的，又没人能说明白。在中学附近，始终游荡着一个从北方来的流浪男孩，他是沿村镇巡演的马戏团里的一员。他的年龄，很难确定，不过不会超过二十三岁。我所了解的少得可怜，但他的那种神情我读得懂，尤其当这个姑娘们走过的时候。后来，他离开了马戏团，留在当地。

他在瞧着她，瞧着她最后的孤独的处所。终于是漫漫长夜，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考试、婚姻、孩子、苍老，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来到她身上。一颗种子的黑暗。他从广袤的平原而来，沿途遭遇到无数的艰辛和苦难，但这些，都在这个地方被洗涤尽。他的爱，比死亡还要绝望。她，会为没有苦难而哭泣。

我经过的地方，眺望、眺望、眺望一面镜子里的虚影。事情似乎就是如此，因为空幻，力量反而来得更强大。那密不透风的捂住她口鼻的蓝绸，就是海洋。颜色杀死了人，本该讴歌的变成了凶犯。它吞噬了无数人的生命，却不肯漏掉一缕。夏天，颜色丰满的季节。白亮的世界里，却隐藏着绝望的哭泣。

看吧，大海的颜色正在暗淡下去。那些村庄，在渐浓的暮色里退至遥远。带咸味的风，赤足的渔民，还有一望无际的桔树林。人们对此无法说更多的话，沉默就是最最温柔的抚慰。匆匆的旅程，来不及辨认的面孔。一个涂了石灰的洞穴，拯救在这里显得过于苍白。一边是梅树环绕，一边是潮声催入梦。

很多孩子谈起她，不知有哪一个会走近她的黑暗。在我离开以后，她成了所有桔子姑娘中的一位，一个即无限。我没有等到桔子完全熟透，那种金黄是她所无法拥有的。海岸线上有无数的旅馆、游客，很多照片留下了，上面的港口一派宁静，海鸟被定格在一瞬间。一旦海洋发怒，就很少有人去注意它的暴戾。在最可赞叹的年华，在苦难袖手旁观的时辰，一个身影越过船舷，缓缓飘落，为自身永恒的美丽采取了决绝的行动，一个动作让一切凝固下来。

夏天的一次旅行中，我在船上发现了那个流浪男孩，他不知用什么方式混上了船。他尾随她们而来，并在甲板上试图向她们靠近。她们害怕极了，尖叫、跺脚，快要哭出声来。他的蒙着尘垢的爱，光芒暗淡，没有谁愿意摘取。

这类死亡不会常常发生，只有一两桩点缀在众多的死亡当中。人没法相信和接受十七岁的死亡。到了能接受的时候，才会有平静出现，才会有遗忘。她姓夏，自身也回归了这个季节。世界的大门已经关闭，下一回开启的时候会怎样？然而，不会再有开启的时候了。

镇上的黄昏，街上的人们陆续走回家去。她留在外面的冷风中，在山上，在梦想的舞台上。我为她的不存在犯下了错误，应该保持沉默。在甲板中间的那双脚谨慎地向前移动，背后是夕阳无限。没有更多的东西可写的了。没有。

汇集而来的声音里少了一股，我的耳朵没有发现这一点。发现是后来的事，她的脸代替了所有，她成了海岸线。这些均发生在我的意识里，我对海岸线的了解到她为止。那副小小的身躯还容不下更多的内容，复杂与她无关。

她是简单的爱，最后的献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