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节，柱子回家大闹了一场。

全村上上下下不过百口人，全都像是谁家杀猪“分红”了一样，凑到了柱子家来看热闹。

柱子的娘跪在地上求着儿子别犯傻，哭得就像是冬天里路边无家可归的猫儿一样，任谁看了都可怜这一位老人家。

柱子手里攥着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义无返顾的表情让人看了心寒。可他就是那一副驴的倔样，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母亲一眼。

人家就问了，柱子这架势怎么有点慷慨就义的意思在里面呢，这唱的是哪出戏啊？

柱子爹妈哪管得了别人的眼光啊，柱子可是二老的独苗苗啊。柱子妈哭的都快背过气去了，含泪咳嗽着道：“柱子啊，你咋就是想不明白啊？那不是个正经人家啊，人家城里人叫她什么？叫‘鸡’啊，那种地方里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塌实的跟你过一辈子呢？咳……咳……”

柱子怒目圆睁：“什么‘鸡’？你给我放尊重些，小朱她就是陪别人喝酒唱歌而已，没陪别人……那个过。”

柱子爹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骂道：“小兔崽子你给我放尊重些，跟你妈这么说话你还有没有良心？”

柱子把胸脯一挺：“好，那你们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柱子妈一听这话，当即就昏了过去。

村里的人这才明白，原来柱子在城里打工，喜欢上了一个酒吧里的陪酒女，死活要把她娶回家来。大家心里就在想，这个行业看似不清不楚的，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大伙拍拍打打的把柱子妈叫醒了后，柱子妈就不说话了，两只眼睛空洞洞的，完全没了神，直直的看着前方。有些人说柱子妈是被气的，有些人说是被吓的，可更多的人都是替柱子妈伤心。

“孩子他妈，你这是咋了？”柱子爹问道。

半晌柱子妈才回过神来，也不看柱子，坐在地上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如果真要娶她的话，我给你两条路走。一是你从此别进这个家门，我没你这个儿子；二就是你把自己的血溅到自己的家门口，我就当你是咱家断了的香火。你看着办吧。”

那语调就像是在和邻里聊家常话似的。大伙都说柱子妈是铁了心不让那个叫什么“小朱”的过门了。

柱子刀子似的眼神“刮”了二老一眼，狠狠的放下一句话：“行，我记着今天你们二位对我的好，我永远念着。”

说完，扔了菜刀，一转身就冲出了院门。

柱子爹见儿子走了，仰天叹了一声，两行老泪终于落了下来……

三年后的春节，柱子又回家大闹了一场，这次不仅他一个人，他还带上了老婆。

柱子的老婆“小朱”手里拿着几斤糖果，两瓶茅台，笑吟吟的进了家门。

柱子爹娘看了下小朱，给人的感觉还是挺朴实的一个孩子。旁敲侧击下才知道，小朱家境很差，当初她是有正当职业的，只是由于小朱的父亲身患重病，急着要钱，小朱没什么高学历，在工厂里赚的也不多，不得已才想出了个陪酒的主意。只是柱子当年没把话讲透，小朱也觉得对不起二老，这才提议柱子带着她回家来看看。

柱子爹娘嘴上是不说什么，可这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不过看在她和柱子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份上，也就默许了。

可年饭还没吃完呢，柱子就闹上了。

原因是他和小朱要贷款买房子，付首期的钱不够。顾名思义，这次回家摆明了是要掏掏二老的腰包。

柱子爹娘都是足不出村的农民，自从生下来就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柱子娘就问柱子：“那要多少钱啊？”

柱子掰开拇指和食指：“八万块。”

老两口听了后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柱子娘开口道：“儿啊，你让我们俩上哪弄那么多钱去啊？”

柱子不乐意了：“当初我结婚可没向你们伸半个手指头，你们还想怎么样啊？我不管，反正这次买房子算是一起结个帐，你得把我结婚的钱一起给我加到里头。”

小朱摇着柱子的胳膊小声说：“柱子，算了吧，我看出来了，爸妈是真没钱。咱别要了。”

柱子骂道：“亏我当初看你可怜，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现在胳膊肘向外面拐，吃里爬外的东西。不行，你俩有多少给我拿多少，我就不信你们俩窝在炕头上这么多年了，怀里还不揣俩金窝头？”

小朱被骂得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在眼圈处打着晃。

半天没说话的柱子爹坐不住了，站起了身就把面前的碗摔了出去。

“小兔崽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看我和你妈值钱不？你拽走一个卖了去吧。”

柱子一晃脑袋：“别废话，你们俩加起来也不值那个价。”

柱子爹火气冲梁，搬起屁股下的凳子就甩了出去。

柱子一闪身，凳子擦着身子就飞到了门外。

小朱赶忙起身，喊道：“爸，你别这么大火气，柱子不懂事，我回去劝劝他。”

柱子一个大嘴巴扇得小朱肿了半边脸。

“跟他们废什么话。”手指着柱子爹说道：“我念你们是我爸妈，现在不和你们计较，你们对我的好，我记着。”

说完拽着小朱奔出了家门。

柱子爹在一旁　“呼呼”的喘着粗气，柱子娘坐在凳子上一句话没说，两行老泪滚落得像串了线的珠子似的。

又过了一年，柱子的孩子落了地。小朱拖人带信给了柱子爹娘，老两口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始终想让柱子带着小孙儿回家来看看。可一想到和柱子以前的不愉快，总觉得拉不下这两张老脸，这一拖就拖到了春节。

老两口终于下定决心去城里看看。

几经辗转来到了城里，好不容易找到了儿子的家。柱子爹娘就站在了门外，想了半天也没敢去敲门，还是小朱出门倒垃圾看到了二老。

“爸，妈，你们俩来了为啥不进屋啊？快进来，快进来。”

柱子爹向房内望了望，犹豫着进还是不进。

小朱拉着二老进了屋，柱子娘见柱子不在就问小朱：“柱子呢，他干啥去了？”

小朱抱着孩子答道：“我也不知道，柱子最近总不回家。哎呀爸妈，您二老先别管他，过来看看你们的小孙子。”

老两口马上上前，笑呵呵的看着这个“心头肉”。

柱子爹说：“这小家伙，和他爸小时候长的一样，简直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柱子娘一个劲的点头，伸手接过了孙子，抱在怀里那个乐啊。

这时候门开了，柱子回来了。

一见二老，柱子那喝多了的酒精脸由红转成了黑。

“你们俩干啥来了？”

柱子娘看到柱子的脸色，笑容就僵住了，回手把孩子抱给了小朱。

柱子冷冷的说道：“你们俩也看到了，我这房子小，没那么多地方住……”

小朱赶忙把柱子的话岔开了：“爸，妈，你们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去弄饭，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这回咱们好好的过个团圆年。”

柱子刚要说话，柱子爹一摆手。“媳妇啊，谢谢你了啊，我们就是来看看孙子的。现在孙子也看到了，这就走了。不麻烦了。”

说完拉起柱子娘就走出了门外。

柱子始终一言不发。

柱子娘回头看了眼小孙子，又看了眼柱子，这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这一年的春节总感觉来的特别慢，柱子娘坐在炕上缝着小孩子穿的衣服，一件又一件。

柱子爹叹气道：“别缝了，他们是不可能回来了。”

柱子娘摇头：“会回来的。”

话音刚落，院门就被打开了，老两口出门一看，是小朱。

还没等说话，小朱“扑通”一声就给二老跪下了。

老两口赶忙扶起了小朱，小朱哭着说：

“爸，妈，你们去看看柱子吧。他……他……”

老两口预感到出事了，柱子爹问小朱：“咋了，柱子咋了？”

小朱抽噎着道：“柱子进医院了，医生说他得了尿毒症……”

老两口再也听不下去半句话，拿着仅有的一点积蓄随着小朱奔到了城里。

柱子见二老来到，也不说话，许是身体太虚了。

柱子娘问医生：“大夫，这病听说得了没治，是不是真这么回事啊？”

医生安慰道：“大娘您别着急，也不是说没治。不过要找到和他身体想匹配的肾脏，换了肾以后，只要排斥性不大，那就是有救的。”

“救。”柱子爹使劲的点着头：“就是赔上我这条老命也得救。”

小朱哭道：“爸，钱没问题，柱子的几个好哥们都说帮他，可就是这肾去哪找啊？”

柱子娘问医生：“大夫，这匹配的肾好找不？要咋样才能找到啊。”

医生回答道：“匹配的肾最好是要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排斥性会很小，可这样一来可能会使两个人都有危险。所以我们一直都拿刚刚去世的人的肾来做这项手术。”

“用我的吧，我想我这肾还能用。”

柱子爹的语气就像和邻里聊家常话一样。

病房里所有人都惊住了，柱子娘想说话，可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完全被哽咽声阻在了喉咙里。

柱子爹回头看向柱子娘，眼睛里满是泪水。说道：

“没事，我身子骨还硬朗，还能多活个十年八年的。可要是没了咱儿子，咱谁也活不了多久了。”

柱子娘咬着牙点了点头。

二老走出了病房。早已经泣不成声的小朱趴在病床边看着柱子，哽咽着问道：“柱子，你看见了没？你看没看见爸妈的眼里都是些啥啊？”

柱子还是没吭声，只是有两行泪水滑出了他的眼角，落到了病床上，湿了被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