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飘零的日子,我要回桃花溪。其实,亲人不复存在,只是一座坟茔,里面躺着我的父亲母亲。
我爱我的父亲母亲。
每到秋天,零落一地的黄叶,繁星点点,如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撒满天上人间,而忧伤灌满我的心田。
父亲是石板溪最能干的男人,娶的是桃花溪最有文化的美丽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父亲入赘到桃花溪。这是父亲不幸的根源。
桃花溪与石板溪一水之隔,天壤之别。桃花溪的女人一个个山清水秀,面如桃花,石板溪的女人却差强人意,面如菜色,暗淡无光。常常石板溪的女人难嫁,桃花溪的女人难求。两边的男人倒是不无二致。
父亲是石板溪桃花溪男人中的特例。
父亲是个异乡人。婴孩时被遗弃在一个山坳里,被石板溪的一个老寡妇拣回,抚养成人。
后来,桃花溪长舌的女人告诉我,我的父亲是城里男女偷嘴的结果。年幼的我不懂偷嘴的意思,就张大眼睛问为什么?女人们只是掩口笑。母亲气急急地把我拉开,那时父亲在牢里。
据说父亲从小就是念书的胚子,刚懂事点,就嚷着上学。偌大的石板溪桃花溪就一个教书先生。那个被父亲唤作“姆妈”的老寡妇,很喜欢眉目清秀的父亲,就应允了他的要求。
也许父亲真的有慧根,半百的教书先生在父亲初中毕业时说他是教过的弟子中最出色的。
父亲要继续求学,就要步行到两百里外的山外。寡妇没有闲钱,虽然她也知道书读多了会长见识,但她无能为力。
“娃呀,学一门手艺吧。”她对流泪的父亲说。
父亲点点头。他是个乖孩子,早熟的心已经知道自己的生世。对寡妇有不尽的感激,对未知的将来是迷茫和不甘。而目前只能如此。他被送到山外学木工活。这样就可有机会在城市里游走甚至扎根生活。
在外闯荡多年后,秋天父亲回到山里。那时他已学成,成了一名手艺精湛的木匠。寡妇娘喜笑颜开望着出息了的父亲说:“娃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安个家吧。”
父亲笑笑,却说:“姆妈,我以后带你带山外看看,享福呢!”
最后,父亲留在了山里。因为他成了母亲的男人,成了桃花溪的女婿。石板溪的男人很不平,他一直是他们的骄傲,竟然弃石板溪不顾。石板溪的女人对母亲也充满了憎恨,为什么村里但凡出色的男人要讨桃花溪的女人,这次还成了石板溪的儿子?桃花溪的女人心中也忿忿,母亲在桃花溪虽则清秀,但非最美貌的女子,为什么就找了石板溪桃花溪最出众的男人呢?一副好皮囊,一手好手艺,竟也心甘入赘到母亲的瞎娘瘸爹傻兄的门户里,在女人眼里母亲这般勾魂的女子前生一定是蛇精。
因为父亲,母亲在石板溪桃花溪并不是受欢迎的人。
其实,父亲母亲惺惺相惜而婚。他们曾经是同学。在石板溪桃花溪曲数可指的文化人中,他们是坚持念完初中的同窗。
父亲的寡妇娘对于父亲当上门女婿并不反对。经历过人世百般苦才会对不幸的命运寄以同情。对于母亲破败的家世,她对父亲说:“娃呀,人家的闺女跟了你,要好好待人家呀,别嫌弃人家,都是可怜人呀!”
父亲憨憨地说:“姆妈,咋会呢?”
算上父亲的寡妇娘还有母亲和她的瞎娘瘸爹傻兄,父亲要养活五个人。
父亲对母亲说:“在家种地就是累死也是吃不饱,还是出去。”母亲问:“姆妈他们怎么办?”
父亲说他先出去,再回来接她们。
父亲在山外的城市忙生计。母亲身怀有孕,生下我。
那时,父亲一年可以往家寄500元。山里一年的收入不到200元。
我五岁时父亲回来了。正是年后,母亲对父亲说:“不要出去了。山里来了不少外乡客,他们开山要石头,村里很多人都要在那做事。”
于是,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在一个开山的陈姓老板下做事。因为脑袋灵活,手脚利索,为人忠心,舍得力气,很快得到老板的赏识,得了个所谓经理助理的便宜差使。不再使粗活,还能代表老板谈谈合同,为山里的乡亲露了点脸。
九十年代初,来三峡开山淘金的人不少。他们身上从来都是现金,包几座山,谈好条件,一个不起眼的大布袋里掏出的都是一匝匝厚实的钞票。
父亲跟着的陈姓老板只算小买卖人,不过八九十万。在混乱的开山过程中,总有新来的老板来挖人。经常为了抢山头,发生群殴。老板们各自拿出五万十万不等地往桌上扔,咆哮道:打了算我的。
父亲在一次抢山头中,舍身将老板压在身下,替他挨了四刀。
流出鲜红的血,古老的方式换取老板的信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年幼的我不知道。
陈姓老板对头上身上缠着纱布的父亲关爱的说;把你的婆娘弄来烧饭吧。
父亲的薪水从五百元涨到八百元,母亲来为开山的人烧饭,没有工资,可父亲母亲不用交伙食费,还可以把我带到身边。
父亲不该让母亲来。陈老板看上了母亲。
母亲有别于山里女人的气质,淳美中还有着无法言说的迷人气质。
气质向来只是用在城里女人身上的赞美之词。一个村野山妇也配得起?母亲诧异却也高兴。
因为来三峡求财的人不少,都是有钱人,也带动了女人皮肉经济的发展。为繁荣家里的经济,牺牲多少贫家的女儿。许多打扮粗枝大叶的农村女子学着摆出骚不拉叽的姿势蛊惑男人。为了解决身体的饥渴,开山的男人不吝啬金钱。陈老板却是个例外,他厌恶这些女人成色不足,沾染太多男子的精液,很强的卫生意识在他的脑海里根生,使得他很憋闷,正是血气正好的三十五六,宁愿一个星期开四五个小时的车回家和老婆云雨,可有时事情太多,不能回去。时间一长,他朦生找个零售的女人做固定的伴侣。
见了不少的女人,出来卖肉的,靠的都是好摸样,否则开不出价,可惜没有一个入他眼的。只能在良家女子中寻觅。固然有些生的俊俏,却不生动,言之无趣,食之无味。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认为母亲是个妙人了。那时,父亲的寡妇娘也来帮母亲的忙,毕竟二三十号人的饭菜要耗些力气,母亲还要照看我,总是很累,父亲是心疼母亲的。母亲在我之后,生过二个弟弟,却不幸夭折。母亲从心底流出的忧伤令人心动吧。我现在依然记得母亲在烧火时身体的韵律起伏,一双眼睛总象噙着欲滴的眼泪,脸上的表情恬静回头看见我时,总是温柔地说:“妹子,饿了吧,一会就好了,然后在锅里拈起一块好点的瘦肉放在我嘴里。”笑笑说:“一边玩去。”我就心满足地倚在门边看公狗母狗打架。
陈老板就会在这时出现在厨房里,问母亲和父亲的寡妇娘饭快好了吧?母亲就会点头“恩”下,不再啃声。倒是父亲的寡妇娘殷勤地说话。
厨房是个禁地,陈老板吩咐,不到开饭时间不准任何人到厨房,自然是怕偷食,引出是非,何况母亲生得美丽?当然对他自己是形同虚设,包括父亲都很少在未开饭时间来厨房。他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掂地。回来倒头就睡。我依稀记得他的寡妇娘要他提防点陈老板。他只是笑笑,回嘴,莫瞎说,他为人还是不错的。
一次,父亲的寡妇娘出去了,就我和母亲在厨房里,陈老板进来一趟问了下母亲今天吃什么?接着出去了。过了会又回来在厨房里东看西瞄,末了在门边摸我的头,给我比画:“妹子,你看到我的钱包没有?”我说:“没有。”“真的没有?就是个黑色的夹子。”陈老板很着急,似是问我又向是问母亲。我信誓旦旦地说:“真的我没有看见,看见了我会告诉你的。”一直沉默的母亲正在弯腰择菜,她伸直身子在一个矮凳子上拿过一个小黑皮夹,轻声说:“是这个吗?刚才您忘在这里了。”
陈老板接过母亲手中的皮夹,打开看了看,高兴地离开了。
下次,陈老板进厨房时给我了一大袋大白兔糖,真好吃,很长时间我都以为世界上最好吃的糖就是大白兔。
一切都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发生了改变。我玩累了,趴在父亲的寡妇娘身上睡着了。后来我是被一阵凄厉的哭叫声吓醒,只见母亲和父亲的寡妇娘白岔着一张脸,披头散发地在对浑身血迹的父亲哭喊,父亲被一些男人推搡着上一辆车。
之后,我和母亲回到桃花溪,父亲的寡妇娘回到石板溪。村里的男人女人都用一种令人不安的眼神看着我们。
母亲回家时,我的外公脱了鞋瘸着腿恶狠狠地没头没脸抽打着母亲,母亲没有躲闪,由着一滴滴血从脸上落地成红。瞎眼的外婆楼着惊恐哭泣的我哀伤地说:“造孽呀!”
母亲在村里无人理睬,我一直不解其中缘由。
一天夜里,那个陈老板突然造访。他和我的瘸腿外公样,不知道为什么走路一跛一跛,一只胳臂空荡着。他来后,瞎眼外婆一脸肃静地把我带到外面玩耍。
后来,母亲和陈老板离开了。
一年后的秋天,母亲回到了家。她变得白胖了些。只是没什么笑容,一天难得说一句话。唯一看我时,眼里有无限的爱意搂着我说:“妹子,以后要好好的。”
父亲在母亲回来后不久也回家了,胡子拉渣地灵魂象游离了身体。
母亲最后在山里的一棵桂花树上上吊。一个月后,父亲在和族人的械斗中而亡。只因族人中有人说:你娘的知道怎么从牢里出来的吗?是婆娘花了5000块替人生了个野种赎出来的。父亲把对方的头生生地割了下来,父亲的脑袋也从脖子上滚落下来。血腥的场面让我至今不寒而栗。父亲绝望的表情,不肯闭去的双眼,时常让我噩梦频生。我一生都不要再见这种野蛮对待愚昧的场面。
又是秋天,我已经8岁了,不爱说话。经常到父亲的寡妇娘那里玩。她什么也不说,不停地做事,末了看着我叹气。
一天,陈老板来了,他是来接我的。他对父亲的寡妇娘说他的良心不安。
我不愿意离开石板溪和桃花溪,这里有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瞎眼外婆瘸外公傻舅舅还有我的奶奶,我对她一直不敬——父亲的寡妇娘。
陈老板对我说,以后他会把他们一并接出山里。我不信但是我还是跟他走了,我实在抵不住大白兔糖的诱惑还有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豆。
陈老板对我真不差,小学到大学,让我受了完整的教育。他只有一个儿子,比我小。和我很亲。
父亲的寡妇娘临终前对我说:“陈老板的儿子是我的亲弟弟。当年父亲因为陈老板对母亲不轨而做的牢。”我流着泪打断道:“奶奶,什么都不要说,我都明白。为什么您不多活几年?”奶奶说她这种穷苦了一辈子的人是不该到城里来享福的,只是折寿,可她再也不想回石板溪了,死后不要土葬,火化了就留在城里,会时时保佑我的。
我先后送走了我的瞎眼外婆和瘸外公。都是在接他们到城里后的事情。也许真的象奶奶说的那样,离开了山里的清新空气,在拥挤的城市里只是折寿,并非无福消遣。他们都留在了城里,希望来生脱胎换骨。
只有我的傻舅舅开心地活着。一天到晚看电视,大朵快颐。
只是每年的秋天,霜叶红于二月花时,我会回桃花溪看我的父亲母亲。如果有来生,不求富贵显达,我愿意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
弟弟总是在秋天问我:“姐姐,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老家看看?桃花溪的女人真的那样美吗?”
我总是仰起脸让泪不落下来,故做生气说:“当然,没看见姐姐这样美吗?”弟弟笑倒在沙发上说:“你怎么这样自恋呀?受不了。”
我在心里说,弟弟,你可知道桃花溪也是你生命里的一部分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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