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作为铁路工务段的文化教员,我被派往汉江领工区开展“法制教育”。
听说那里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就连吃水都要到一公里外的山下汉江里去挑,有时遇到大雨,就只好接雨水吃用……从生活上讲,那里穷乡僻壤、人迹罕至;但从历史上讲,又是一处历史久远的古战场。
茫茫山岭犹如一张长弓,滔滔汉水恰似一条弓弦;而那座最高的山头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定军山,山下不远处就安卧着一代圣杰诸葛亮;而在江对岸,就是他曾经用过“空城计”的地方……
这里山光水色、历史悠久,可在我去的那个年月,这里又是那么贫穷、那么落后,山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山区的线路维护工作艰辛而枯燥,每到夏季山洪突袭、惊险不断;而山民们却趋之若鹜,为的是能吃上饱饭,还能挣到养家糊口的钱……
在那里,我遇到一个怪人,大家都叫他“老怪”,除了老工长和记工员,没人知道他还有个大名叫“韩江雪”。除了干活和吃饭,他从来不和大伙在一起,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自己单独住在山上的窝棚里。除了铺盖和一个柳条箱,他可算是一无所有了。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个紧锁着的柳条箱里,只有一个神秘的黑色像框。
刚到工区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干活时拼命地抡镐把,休息时一个人坐在远离大伙儿的山坡上吸旱烟;上工时,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下工时,又磨磨蹭蹭走在最后面。更奇怪的是,好好的砖瓦大房他不住,非要自己在山上搭个窝棚,还开了好大一片菜地。那菜地虽然远离水源,却长得茂盛油绿,可见“老怪”花了多大心血……
这天上午,养路工们都出去干活了,我就到伙房帮大老刘烧火,“机灵鬼”牛小山因为闹肚子也没有出工,我们一边给大伙儿做饭一边聊天,很自然就把话题扯到了“老怪”身上。我问:“刘师傅,老怪是什么时候来工区的?”
“说起来有一年多了,听说还是从路局调来的。”
“他有三十多了吧?”
“那呀?才二十四五……刚来的时候,白白净净,像个白面书生,就是脾气怪的出奇;这才一年啊,就把自己作蹋成那样……”
“机灵鬼”不无惋惜地插嘴道:“俺想回省城,想花钱都买不来路子;可他到好,自己一头扎进来了……”
“那他是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才……”我试探着说。
“谁知道哪!”大老刘若有所思地说:“对了,有一回省城来了个采购员,在县城碰见他了,可他愣说不认识人家。后来,那个采购员一路打听,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找到工区来了。大伙一听他要找老怪,都觉得挺纳闷儿,就问他和老怪是什么关系?那人说是朋友,关系最好的朋友,他一直在找老怪……”
“哦!他还说什么了?”我一下子来了兴趣。
“那人说,老怪叫韩江雪,原来是铁路局的干部,好像是因为什么家庭问题,才自己要求调出机关的,后来就失踪了。”
“机灵鬼”插话道:“家庭问题?过去的老干部们不是都已经平反昭雪了吗?现在也不讲家庭成份了呀。”
我思索道:“难道是个人问题……”
大老刘说:“谁知道哪!”
“机灵鬼”又说:“那个人也挺怪,他在老怪的窝棚里只待了几分钟,老怪就一个人出来朝江边儿去了。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人才出来,站在山上望着江边好一会儿,好像还在抹眼泪,你说怪不怪?”
“那会儿正赶上吃晚饭,我想既然是老怪的朋友,就想留他一起吃饭、住上一宿明天再走;可那人说啥都不肯,硬是一个人饿着肚子摸黑儿回了县城。”大老刘说着摸出一盒纸烟,每人递一支,又给我点上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
“金老师,你发现没有,老怪几乎每天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都要站在山上朝北边看。那晚霞也不在北边啊……”
“你知道什么?”大老刘打断“机灵鬼”的话,“他怀里还揣着东西哪……”
“啊?”我立刻开始警觉起来。虽然现在已经不再提“阶级斗争”了,可是,我是来搞“普法教育”的,而这里又是新建线路……
“你知道是啥?是一个像框……”他用手比划着一个八寸大小,“这么大一个黑色的像框……”
我和“机灵鬼”都睁大了眼睛,好像大老刘在告诉我们一个天国里的秘密,“他每天晚上都趴在那个柳条箱上写东西,而且工区的汽灯他不用,偏偏自己买个马灯点上。可谁要是敢在那个时候靠近窝棚,他就会很不客气地给你一家伙……”
“啊?他还打人?”我更感到吃惊了。
“不是。”“机灵鬼”说:“有一回,我想偷偷上去看他在干什么,还没到窝棚边上哪,他就窜出来了,咬牙瞪眼攥拳头,好像要把我吃了。吓得我直往后退,可他却只说了一个字……”
我问:“他说什么?”
“机灵鬼”站起来学着老怪的样子吼道:“滚!唉呦,不行了,我得上厕所……”说完捂着肚子跑出去了,逗得我和大老刘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工友们都回来了,大家嘻嘻哈哈说笑着涌进伙房,一人领一份白菜烧肉外加两个半斤重的杠子馍。别人都领完了,老怪这才蹒跚而来,看样子他已经十分疲惫了。可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直奔伙房,而是放下工具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再打一盆水浑身上下擦洗一遍。
看着老怪那痴呆呆的目光和瘦弱的身子,再加上那身破旧的劳动布工作服,使人看了不免心生一丝酸楚……他走进伙房,旁若无人地端起自己那份饭菜,先把杠子馍放回筐里一个,又把菜倒给老马一些,然后一声不吱地朝自己的窝棚走去。
大老刘也一声不吱地看着他,就连老马也没说一声“谢谢”,好像这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自然;而我的心里却涌起一股冲动,站起身想跟老怪过去,却被大老刘拉住了:“金老师,你别去,他会给你扮难堪的。”
“没关系!”我故意冲大老刘笑了一下,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笑得有些勉强。然后转身上了山道,大老刘在身后嘟囔了一句:“又是一个怪人……”
我走近窝棚,故意大声叫道:“韩师傅……”
里面没有应声,却响起稀稀索索的声音,灯也熄灭了,接着老怪从里面钻了出来,一看是我,愣了一下,然后瞪着眼睛哼了一声,转身朝山上走去。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心里一阵负疚;因为我看到那一人来高,二米多长的窝棚实在是太简陋了,除了石块支起的床板上放着简单的铺盖和柳条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特别是看到柳条箱上的饭碗和吃了一半的杠子馍,我感到自己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后悔没有听大老刘的话。
这一夜,我失眠了,老怪那瞪眼攥拳的样子,总在我的眼前晃着……
第二天下午,我和大老刘到镇上卖粮食、杂货,顺便到乡邮所取回了工区的信件,没想到居然又出了一件怪事。
吃完晚饭,工友们从大老刘手里取走了各自的信件,没有家信的也跟着凑热闹、嬉笑逗趣儿。忽然,老马跑了过来:“金老师,出怪事了。”
我忙问:“怎么了?”
老马说:“我老婆说,寄的一百块钱收到了,可是……我没给家里寄钱啊!”
“怎么?又有人寄钱了?”大老刘惊奇地问。
“刘师傅,以前也有这样的事?”我问。
刘师傅说:“可不。有四、五次了。哎,老马!你这是第二次了吧?”
“嗯,是啊!”老马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老马就一五一十地对我说:“家里有个老爹常年有病,老婆带着四个孩子,一家七口人都靠我的工资过活。去年老爹中风了,急着用钱;可工区的救济款要报段上审批,一时下不来,正在东借西凑的时候,老婆来信说‘一百块钱收到了’……前几天,家里又来信说,我的小儿子掉沟里把腿摔折了,急着要钱救命。我想过几天就发工资了,就让老婆先借点钱给孩子治病,等发工资了再还给人家,可是……”
我问:“你想会是谁哪?”
老马说:“上一次,我还以为是老工长把救济款给我寄回去了,可救济款一下来,老工长就给我送来了。我这才知道不是的……唉,这事弄的……”
我又问:“会不会是老怪?”
大老刘马上否定:“不会的,他整天除了上工,就是侍弄菜地,很少到镇上去。”
我只好说:“马师傅,你先别着急。钱你先用着,以后弄清楚了再还给人家不就行了。”
大老刘也说:“也只好这样了……”
那天傍晚,我被一种奇怪的力量驱使着,悄悄地上了山顶,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那是因为责任心还是好奇心。山顶有一大堆伙房用的柴草,我偷偷地爬了上去;左下方二百米就是老怪的窝棚。我趴在柴草垛上,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注视着老怪的一举一动。
太阳已经下山了,晚霞也在慢慢变暗,天快黑了。老怪从窝棚里钻了出来,四下望望走上山来,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向着北方那重重叠叠的山峦遥望着,就像一尊雕像,站了许久,直到夜色朦胧、星光明亮……
他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再把一层层的黑布打开,在黑暗中仔细地“端详”着,然后贴在胸口,遥望着北方,祈祷着什么……星光中,老怪那木雕泥塑般的身影,是那么凝重、那么凄凉、那么感人……不知为什么,我的双眼模糊了……
当我抹去泪水,再仔细看时,老怪的身影已经开始下山,消失在窝棚那里。我凝望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北斗星,沉思着,沉思着……哦,对了!我的心脏因为激动而狂跳起来。那北斗星的下面,不就是省城的方向吗?老怪刚才捧在手里的,一定是那个黑色的像框;而他所遥望的,一定就是省城。因为那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过去,有他的理想或是梦想,也许还有他的不堪和辛酸的往事……如果不是,他为什么又会抛弃别人求之不得的优越环境,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哪?既然他是铁路局的年轻干部,又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为什么又会走上这么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哪?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揭开这个谜团。
从第二天起,我除了到其他工区讲法制课以外,每天都回到老怪他们工区,想方设法和他接近。给他打饭,帮他担水浇地,休息的时候也尽量和他坐的近一些。半月过去了,老怪却一直像躲“瘟神”一般地躲着我,只是在我的坚持下,默许了我的帮助。他又把菜地扩大了许多,种出来的菜也都被他送进工区伙房了;而细心的大老刘,也是每次都把应付的菜钱装进一个木盒子里,还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的工作也快该结束了,而我和老怪的距离也似乎“拉近”了许多,而他简直就是个“哑巴”,就连我从他手上夺过烟布袋自己卷烟抽,他也顶多看我一眼……可就在各自心照不宣的时候,一场意外的变故,突然改变了一切……
那天下午,忽然下了一场大暴雨,山洪暴发了。眼看着滚滚浊流顺山而下,汉江两岸顿时笼罩在雨雾之中。狂风裹挟着雨丝倾泻而下,就连我们的砖瓦房里都进水了。
突然我想起了老怪,他那小小的窝棚怎能经得起大雨和山洪哪!我抓起一件雨衣披在身上,工友们叫了起来:“金老师,你要干什么?”
“我去看看老怪……”我一头扎进雨雾中,连身后的呼喊声都没有听清。雨水像柳条一样抽打在身上,滚滚泥水已经抹掉了上山的路,风雨几乎使我滚下山去。我顶着狂风大雨,艰难地向上爬去……菜地没有了,窝棚也没有了,老怪在哪里?我几乎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又往上爬了几步,我终于看到一个石窝子里躺着一个人,是老怪!我扑了过去,他的腿上有伤,人已经昏过去了。我用雨衣为他遮挡着,用力掐着他的人中,大声呼喊着:“韩师傅,韩师傅……”
我喊着、掐着、摇着,他终于动了一下,十分费力地吐出几个字:“箱……箱子……”
我立即想起了他那个神秘的柳条箱,可是现在还是救人要紧,我用力把他扶起来,刚要背他起来,却被他衣服里面一件东西狠狠地硌了一下,而且还“啪”地响了一声。而老怪又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求求你……箱子……”
我这才感到,那个箱子非同小可,在他眼里几乎胜过生命。就在这时,马师傅他们已经摸上来了,我示意他们抬走老怪,自己在周围摸索起来。我摸到了搭窝棚用的木桩,可这里除了泥水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冲下山了,我只好摸索着往回走。
忽然,我看到泥水里有个方形的东西,好像用绳子绑在木桩上,我赶紧摸了过去。啊!是他的箱子。我赶紧解开绳子抱在怀里,可脚下的石头松动了,还没等我挪步,就顺着山坡滑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我和老怪都躺在宿舍里,工友们正忙着给我们烤衣服,喂姜汤哪!我刚一动身子,左臂就钻心地疼痛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臂膀被布条裹着。
“金老师,你的胳膊脱臼了,刘师傅刚给捏好。”“机灵鬼”拿过一件东西给我看,“金老师,你看!”
啊?那是一个用黑布裹着的像框,玻璃已经破了,里面是一位俊俏姑娘的像片。洁白的婚纱,漂亮的花冠,美丽的花束,甜美的微笑;特别是姑娘婀娜多姿的体态,眉宇间蕴藏着善良和幸福的微笑——太美了!伙伴们都围了过来,头挤头地望着我手里的像框。
突然,老怪动了一下,我赶忙示意大伙儿散开,又把像框包好塞到枕头下面。屋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注视着老怪,就像二十几个塑像,安静的让人感到窒息……
老怪终于醒了,他惊异地睁大眼睛,用手在四周摸索着;我赶紧把抱着黑布的像框递到他眼前,他一把夺过去贴在胸口上,又瞪起眼睛猛推了我一把,正好推在我的左臂上,疼得我“哎呦”一声,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老韩,你这是干什么?”大老刘吼叫起来。
“韩大哥,金老师为了给你找箱子,胳膊都摔坏了……”“机灵鬼”也瞪着眼睛叫起来。
老怪的表情立刻起了变化,由愤怒转向惶惑,又从惶惑变成惊异,当他的目光由桌子上的柳条箱转向我的左臂时,他竟撩起被子盖在脸上失声痛哭起来……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却谁知,只因未到伤心处……我冲大伙儿挥挥手,示意大家散开。我知道,这痛哭是老怪压抑在心里几年来的悲伤,这泪水又是他几年来的情感汇集……不知过了多久,老怪才止住哭声露出脸来,木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就要起来。
“别动,你的腿摔坏了。”我一把拦住了他。
老怪挪动一下伤腿,立刻皱起了眉头,血已经渗透了白布做的绷带……
暴雨之后又不停地下了半夜大雨,天快亮的时候,查看线路的工友们都陆续回来了,好在没有出现大的塌方,只有两处滑坡危及线路安全。大家都没有吃早饭,每人拿了一个杠子馍,带着工具排险去了。家里只剩下我、老怪和大老刘。
太阳出来了,大老刘把大伙儿的被褥和湿衣服都凉在外面,又帮我扶着老怪坐在外面晒着太阳。浑浊的江水翻卷着、奔腾着,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柴草、木头和家禽家畜的尸体,偶尔还能看到一些背篓、竹筐之类的东西,山里肯定又遭灾了。
迷雾笼罩着山野,白云在山头缠绕,似乎总有说不尽的缠绵、描不完的依恋。山水冲掉了岩石上的尘土,显得格外突兀醒目,而那些缺少植被庇护的陡坡,却又露出一片新土,展示着大自然对人类的惩戒。在这片历史久远的古战场上,埋下多少忠魂烈骨,又埋下多少悲欢离合……有谁能够知道,在这滔滔汉水之上,钢桥飞架、铁龙奔腾,定军山下还有一群风餐露宿、披星戴月的养路工人……
本来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段上也来电话要我回去,因为铁路局要搞第一次职工文艺汇演,需要我回去做一些准备工作。但我向段领导汇报了这里的情况,并要求再待一段时间,多体验一些基层生活,为我的报告文学《大巴山人》积累素材,这也是铁路局文化部“真实反映一线报道”所要求的;所以,段领导才批准我在基层再待半个月。
也多亏了大老刘的精心调治,左臂除了还有些酸困,已经别无大碍,刚好可以留下来照顾韩江雪……哦,也就是老怪;因为大伙还是不习惯叫他的大名。而当了几年老怪的他,也似乎变得“温顺”了许多,任凭我为他收拾一切。伤口清洗了,敷上大老刘采来的草药;衣服清洗干净了,就连三年多没有刮过的胡子也一扫而光。
我和老怪坐在屋前的山坡上,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如果不是我的侍弄,真不敢相信坐在身边的就是老怪,他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十岁,面颊上虽然保留着山风刻凿的粗糙,文弱的气质却已经挣脱狂野显露出来。他还是他,当年的韩江雪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只是脸上多了一层沧桑、一层忧郁罢了。
“金……老师,为什么……救我?”老怪已经三年不太说话了,一张口就显得有些笨拙。我不动声色地答道:“不过是我还有一点点人性罢了。”
老怪吃惊地望着我,当我慢慢转过脸来,两人的目光终于碰在了一起,可他又马上又闪在了一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是个好人……”我得心里一阵暗喜,他那紧闭多年的心扉终于开启了。
“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姑娘……”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担心他受到刺激,可他却并没有马上暴怒,而是出乎预料地平静: “不!她是无辜的……”
“那么,她……死了?”
老怪轻轻地点了点头,十分痛苦地说:“后天就是她的周年忌日了……”他又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可她一直都活在这里……活在这里!可是我……却永远都无法偿还这笔孽债……孽债啊……”
我追问道:“就是为了逃避现实,你才来这里的?”
“你……你不要再问了……”老怪痛苦地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哽咽着说,“我想把她从心里抹掉,可是……我办不到,办不到……我天天都在为她祈祷……天天都在……”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可到底是什么力量迫使他们分开,他又经历过怎样的打击?他来到这穷乡僻野仅仅是为了惨度余生?那么他的精神支柱又是什么哪?我立刻想到了他那个神秘的柳条箱,那里面一定还锁着更大的秘密。
我象是对老怪,又象是自言自语:“人活着总要有个奋斗目标,怎么能因为生活中的挫折,就毁弃自己的一生哪!那也太不值得了吧。”
“不!我没有……”老怪无力地分辩着。
“可你现在不是在自我毁灭吗?”
“我没有……”老怪显得有些激动,他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宿舍走去,我赶紧扶住了他。
走进屋子,老怪搬过箱子,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几乎连钥匙都捅不进锁孔,他显得有些激动。
箱子打开了,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件新毛衣,剩下的就只有稿纸了,足有一拃多厚,装订得整整齐齐,封面上写着:《孽债》。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依托和精神支柱,它的诞生就意味着我的毁灭……你懂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理想、我的事业和我的一切,只有痛苦、痛苦、痛苦……”
我还能说什么?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更加困惑了,我不想窥探他的秘密,只想和他交流思想。我把箱子盖上,准备替他锁好,却被他拦住了:“金老师,为了我……你在这里泡了这么多天,还受伤了……你究竟是为什么?”
看着他那有些迷茫的眼神,我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为了挽救一个人,也许是为了寻找迷失了的生活道路,也许是为了看到人性的复活……”
老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的思维方式也很怪……我有点儿欣赏你了……”
我笑了:“谢谢你的错爱!”
老怪又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你能帮我把它变成铅字,你就是我的大恩人了。”
我调侃道:“要我拿它换稿费?”
“随你便。”老怪却显得更加郑重其事。
“仅仅是为了向那姑娘表示忠诚?”
“不完全是,因为这里还有控诉……”我的心像是被他狠狠地捏了一把,他又说,“我想让你做我的第一个读者,行吗?”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因为我终于拿到可以打开他心扉的钥匙。
老怪郑重其事地把箱子推给我,又把钥匙递给我:“你一个人看,行吗?”
“谢谢你的信任!”我在他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老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纹儿……
我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囫囵吞枣般地读着那些手稿,我被那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深深地震撼了——
韩冰高中毕业成了第一批“待业青年”,他被按系统分到铁路工程段,靠着一千元的启动资金办起了待业食堂,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叫柳虹的女孩儿。他们两人一个是副主任、一个是会计,朝夕相处半年以后他们悄悄地相爱了。而身为食堂主任的方晓谦也在爱着柳虹,当他向柳虹示爱被拒绝之后,便通过自己的段长父亲,把韩冰调到了线路大修队。
分别之时,柳虹把初吻献给了韩冰,他们相约明年一起参加高考,毕业后有了工作再正式结婚成家。
第二年,韩冰如愿以偿地考进了铁道学院,而柳虹却落榜了,依然还是个待业青年。两人间的差距使柳虹开始心灰意冷,她开始有意躲避韩冰,原来每周两次的书信来往,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而食堂主任方晓谦在“待业”一年后,成了铁路工程段的“合同制员工”,他向柳虹许诺:只要和自己建立恋爱关系,就可以让父亲设法为柳虹搞到“合同制员工”的指标。
柳虹陷于极度矛盾之中,她既不愿放弃对韩冰的爱,又担心两人间的差距太大;她既不愿接受方晓谦开出的条件,又不愿放弃那无数人奢望的“合同制员工”指标。权衡再三,她终于还是屈服了,答应做方晓谦的女朋友。
那年夏天放暑假,韩冰定制了一个挺大的蛋糕去给柳虹过二十二岁生日,一见面就把柳虹下了一大跳,她是既惊喜又愧疚;惊喜的是,韩冰还记着她的生日;愧疚的是,自己在恋爱问题上居然脚踏两只船。
恰好柳虹的父母都去北京学习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柳虹就弄了几个小菜,还把家里一瓶茅台酒翻出来,她想借此机会和韩冰正式摊牌。她问韩冰:“你真得很爱我吗?”
韩冰说:“是的?”
“如果别人也说爱我哪?”
“那你就自己选择。”
“如果我选择了别人哪?”
韩冰愣了一下:“我有爱你的权利,你也有选择爱的权利,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恨你……”
柳虹哭了,她只说了一句:“你真好……”
两个人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仗着几分醉意,柳虹忽然恳求道:“抱抱我好吗?”
韩冰犹豫了一下,可他还是抱起了柳虹,并深深地亲吻她,而柳虹也近乎疯狂地回报着他,最后两人滚在了床上……
事后,柳虹哭了很久很久,韩冰也难受了很久很久,因为他们都看到了[ch*]女红……
韩冰发誓道:“毕业后有了工作,我第一件事就是和你结婚。”
柳虹却俯在他的胸口,幽幽地说:“我也希望啊……你还是安心学业吧!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韩冰说:“我答应,一百件都行!”
柳虹说:“只有一件。不管我们将来怎样,你都不要恨我,好吗?”
韩冰笑了:“怎么会哪?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认为是对的……”
“你发誓……”
韩冰望了柳虹一眼:“好,我发誓:我一定要……”
“不是这个。”柳虹打断了韩冰的誓言,“说你不恨我……”
韩冰笑了:“我发誓:今后无论柳虹做什么事情,即便是天的大错事,我都不会恨她;我还保证一定要……”
“好了!我不要你保证……”
那天他们相拥了很久很久,最后,他向柳虹要了一张相片,并把它装进一个金色的像框里……
可让韩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年的国庆节,柳虹却和方晓谦结婚了,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柳虹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家庭关系紧张,几乎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
第二年,韩冰毕业了,直接被分配到铁路局机关,成了让人关注的“天之骄子”。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身上还有一件更加令人关注的事情,那就是“作风问题”。因为柳虹的孩子“提前”出生了,说明她在结婚时就已经怀孕,而那个孩子的父亲,最有可能就是他的。
方晓谦和柳虹的家庭矛盾在不断升级,柳虹常常被打得伤痕累累上不了班,只好请假在家里休息;而方晓谦也直接把矛头指向了韩冰。风言风语压得韩冰抬不起头来,沉重的负罪感更让他无法面对昔日的恋人。而更要命的是,路局组织部领导找他谈话:一个青年干部如果有“作风问题”,再待在机关就不合适了,你最好自己申请下基层,组织上也就不再追究什么了。
韩冰没有办法,只好照办下了基层。可是接踵而来的事情,几乎使他精神崩溃了。
先是他的父母被调出路局工程师办公室,分别担任调研员和资料员;接着是柳虹的父亲被列为“待岗干部”进了巡视室,成了“虚位”干部;最后,柳虹还被解除了劳务合同成了“待岗职工”,而方晓谦不但坚决不离婚,还变本加厉地虐待柳虹,使她的精神终于失常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方晓谦的父亲,那个已经升职为路局组织部的部长,掌管所有干部的“生杀大权”的父亲……韩冰是欲哭无泪、欲告无门,而他自己也背上了沉重的孽债……
最后,柳虹抱着自己未满周岁的孩子,迎着奔驰而来的列车,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韩冰也在极度悔恨中自杀身亡……故事的结尾令人扼腕叹息、唏嘘不已……
老怪的小说看完时,我已经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故事里的“韩冰”究竟是不是韩江雪的化身;但是我想,这故事一定来源于现实生活,一定和作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怪曾经问我:“我的书能出版吗?”
我无奈地摇摇头:“可能性不大,太灰暗了……”
老怪似乎显得很失望……
第二天下午,我借口去县城办事,专门去了趟乡邮所,我想弄清楚老马家里收到汇款的事。乡邮员告诉我,这里穷乡僻壤,很少有人向外面寄钱,倒是铁路上的人经常来给家里寄钱。我问:“是不是有一个大胡子,也来寄过钱?”
乡邮员说:“有啊!寄过四、五次吧,那人说话结结巴巴,而且留得都不是这里的地址。有一回我还要求他写真实地址,他说留的是家里的地址。我当时很奇怪,别人都是给家里寄钱,而他却是用家里地址往别处寄钱,所以记得很清楚。”
出了乡邮所,我感到身上一阵轻松,我终于揭开了老怪之谜、汇款之谜,还有黑色像框之谜;可在我的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解开老怪心头的疙瘩,让他振奋精神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回到工区,我把了解到的情况对大老刘一说,他惊讶的下巴差点儿砸在脚面上:“真是他啊!这家伙……隐藏的够深啊!”
我问:“老怪哪?”
“他好像去江边了。”
“江边?他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去江边干什么?”我感到有些不对头。大老刘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说:“是啊!他不会是……”
我有些急了:“前天老怪说过,今天是那个姑娘的忌日。”
大老刘问:“哪个姑娘?”
“黑色像框啊……”
“啊?那他会不会……”
“快走!”我说着转身跑了出去,大老刘也紧紧地跟在后面。可刚跑出去没多远,从山下迎面上来一位老乡,他一见我俩就问:“你们是铁路上的吧?”
我忙说:“是啊!”
老乡说:“我在下面摆渡船上,前晌有人让我给你们送封信;可是有人过江,俺没顾上……”
我从他手上接过那张折纸,打开一看果然是老怪的笔迹:“金老师,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今天是她的忌日,我走了,去见我的爱人。不要为我难过,这是我最好的归宿……谢谢金老师,谢谢大伙儿!韩江雪绝笔”
我急切地问道:“他人哪?”
老乡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头说:“西山崖头去了……”
西山崖头?那是江边一块突兀的悬崖,下面就是湍急的江水……我不敢再往下想,只对大老刘说了句:“快去找些人来,去西山崖头!”
“唉!”大老刘答应一声回去找人了,我一个人向高高的西山崖头跑去。与其说跑,不如说是在狂奔;可当我攀上崖头时,第一感觉就是——我来晚了……
崖顶的石头上放着那个黑色的像框,前面摆着一些糕点和水果,还有两根被风吹灭的蜡烛和三枝燃烧一半的檀香,像框里已经没有了那张像片……我无力地瘫坐在石头上……
工友们来了,大家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从高高的悬崖望着那湍流不息的江水,所有的人都知道结果是什么。大伙儿摘下安全帽,默默地低下了头……
(作者qq73574547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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