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姐的婚姻与爱情千度寒

发表于-2009年01月19日 中午2:29评论-1条

明天,是姐姐的大喜,嫁妆、彩礼,所有的繁文缛节都准备妥贴。怀旧的木屋子,门上,花窗格子上,都帖上了喜庆的大红双喜字。当晚,姐姐不辞而别。这一消息传开后,大家都脚忙手乱了,纷纷四处派人打听查访,不放过任何一处,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地方。我九叔愤怒却无可奈何,他仿佛一下子增了十几岁似的老了下去,无计可施。第二天一早,我父亲一边换上他那双一年舍不得穿几次的订做的大头皮鞋,一边唤母亲,叫她将他的那件黑色的大风衣找出来。那时我正在屋前的空地上撒米喂小鸡仔,几只米黄色的小鸡仔,一个个像玩具一样,毛茸茸的,叽叽喳喳活奔乱跳。我不让老母鸡吃,用手赶着它,它便表示抗议似的,咕咕,团团转地围着叫。我抬头看了一下父亲,问他:“爸,你要到哪里去?”

“上省城你小姑家,只有那里最远了,没找过,你说招弟这次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母亲把他的衣服递过来,他一边穿,一边往外走,似乎救火似的,刻不容缓。

我说:“爸,你不用去了,他没在那儿。”我想姐应该走得远了吧,是时候说了。

我的话让父亲停下脚步,满脸疑惑地望着我,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就知道,反正你老不去就行了,去了也是白费功夫,不信你打个电话过去问问。父亲警觉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知道她去哪里了?我说是。我父亲非常郁闷地指着我,没有语言似的说:“你,你这孩子,为什么不早点说,她去哪里了,明天可就是大喜了,耽搁了可不好,今晚必须得回来。”

“爸,这喜事是一定办不成了,你去给九叔商量,怎么给王瘸子那边交待,把这婚事给退了,总之是结不成了。”

“怎么回事,那你说说,我怎么给你说糊涂了。”

嗯,这事啊,还得从头说起。阿姐是昨天下午才走的,昨天她就来告诉我了。那时,我正在厢房里写作。我刚参加工作有一年多,在省城里教书。那天,寒假放了,天气很冷,前晚我熬夜到凌晨两点多,泡了包方便面才睡下,第二天一觉睡到大中午还没有起来,用咱乡下的土话说,是太阳晒到屁股了,还没有起来。我是被父亲打来的电话吵醒的。睡得稀里糊涂的,仿佛天色半明半昧,就听到放在桌上的手机叽叽咕咕地响,我揭开盖住脸的被子,揉了揉眼睛,顺手摸起床头的眼镜戴好扶正。手机在凌乱的书桌上,像个被惹急了的小孩子,蹬着小腿又叫又跳。我说,爸,你有啥事啊?父亲说,学校放假了吧,我想应该放了,你平时在外面忙,我和你妈身体也还都硬朗,平时你大哥、姐夫也常回来照看,你回不回家来也无所谓,现在趁着假期,又过年了,你就回来和我们过个年再回去吧,要做什么家里也可以做,想也耽搁不了你。我想也对,都半年多没有见到二老了,应该回去看看。作为老师,我感到最幸福的,就是有这么几个月的假期,可以自由支配,我平时就用这几个假期写写自己喜欢的小说。这个假期计划的小说刚开了个头,大概提纲也出来了,在学校写与到家里去完成也没什么大的差别。所以,我就回了家。在母亲收拾得非常帖心的厢房里,看书写作。

一张单人床。

一张书桌。

一张椅子。

一个火盆子。

挺好的。

昨天一大早,我父母要上县里去赶场,一来为今天堂姐的婚事置办些嫁妆,二来为即将到来的大年买些年货。说到堂姐,我总觉得有些伤感。堂姐是九叔的三女儿,就是我将要对你讲的,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叫招弟。她比我大两岁,今年也就二十五六,听我妈讲,苦命的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堂姐像我们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一样,是个命苦的姑娘,没读过几年书,是在打猪草与放牛中完成童年和少年的。我和堂姐感情很好,小时候常常在一起玩,她还为我织过手套和围巾呢。回忆总是愉快而伤感的,一来为曾经的美好所沉醉,二来为物是人非所悲伤。我就一切从简,尽量不说了。堂姐十八岁的时候,出落成了漂亮的姑娘,像一朵花,虽然这个比喻很俗,但我无法找到其他更适合于我阿姐的字眼,她像花,像一朵山雨微风中绚烂泣露的百合,美得像自然。改革开放以后,沿海经济迅速发展,对大量劳动力的需求,一批批内地劳动者,背景离乡南下打工,那是一股飓风一样的潮流。长到十六七岁的农村的大姑娘小伙子们,都满怀着美好憧憬地往沿海走,一年半载衣锦还乡,一个个漂漂亮亮、帅帅气气的,又有钱,时髦得不得了。堂姐也是禁不住对同龄人美好的羡慕,在别人怂恿和对花花世界的向往下,成为打工一族的。但是堂姐一出门,就像一个人在船上,往水里一跳,只知道跳下去了,其余的杳无音信了。我九叔妈一天天悲伤感叹,但又无可奈何,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怎么找呢。人们一天天妄作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她一起南下的同村女孩小多回来了,问她,她也不知道。只说,她们在东莞一家灯饰厂打工,一个月后,堂姐和厂里的一个大姐关系很好,只说,是那位大姐的朋友那边有更好的工作,于是她们俩一齐辞职走掉了。之后的事情,问遍了村里在广东打工的人,既无人知道她的消息,更无人遇见过她。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绝望的九老妈也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当她死了吧,没生过这么个女儿。”

一切都相安无事地过去,堂姐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变得遥远,我也没想过,这辈子会再见到她。

两个月前,母亲打电话时,对我说:“你堂姐回来了。”

我忙问:“怎么回来的,这几年她到哪里去了?”

“被人卖了,是她写信回来,你二哥和村里的领导,还有公安局的人,一起去才要回来的。”

十天前,母亲打电话时,对我说,堂姐要结婚了,对象是乡上的王瘸子。王瘸子这个人我知道,三十几岁了,人也能干,一个人开着一个大养鸡场,养着几千只鸡,还起了幢大房子,只是身体残疾,固而至今未娶。说实话,我为堂姐高兴。因为久未见她,也为对她将要到来的终身幸福提前表示祝贺,我回家的当晚,就去了九叔家。其时,九叔正在编篾货,九老妈在灶房里烧晚饭,到处飘散着柴禾温润的气息。我才到门口,一条半大的小白狗对我很不怀好意地汪汪直叫,我挥手唬他。九叔抬头看见是我,呵呵地笑:“兵娃子回来了,你说你太久不来,连狗都不认识你了,来福,瞎了眼了,不要乱叫。”小狗悻悻地偃旗息鼓,到墙脚里趴下来,不服气似的看着我。

“哎,九叔,你就在门外这么编,不冷么?我看你堂屋挺宽的,又没人用,干嘛不到那里去编?”

“不冷,冷了精神好。你屋里去,你姐在。”

我头轻轻一偏,进门去。堂姐正在坐着看电视,手里拿着摇控,漫无目的。我叫了她一声:“姐。”堂姐抬头,她依然那么漂亮,只是比以前稍稍丰腴了些,但却也更增了一分成熟的魅力。我想,若非这样,王瘸子是不会娶这样一个有过经历的女人的。她看了我,眼睛渐渐晴朗似的笑起来,欢喜说:“阿弟。”

她忙让我坐。

我说:“阿姐,这么些年都不知道你,你可苦了?”

姐笑说:“姐不苦,姐这不好好的么,阿弟,听说你出息了,当先生了。”

我问姐,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苦了没。姐依然没有回答我,只是笑。姐说我俩今天不说这些,姐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你要真想知道,哪天有时间姐再和你好好说说。那晚,我和九叔喝酒,不擅酒的我,只喝了小半碗自家酿的包谷酒,就满脸堂红,醉熏熏,晕乎乎的。是姐送我出的门,姐问我:“阿弟,这几天你都会在家吧,不出去耍吧?”

“在,我都在家的,我能去哪儿耍啊?”

父母赶场去后,我八点过钟才起床来,洗了脸,用铁钳刨了一下火盆子里的灰,里面还有几粒拇指大小的红炭火,灰中也还有点点火星子,我从编织袋里掏出些炭来,放在上面,一会儿就噼噼啪啪地响,东一颗西一颗的飞溅出火星子来,燃起了。我从温瓶里倒些热水洗了把脸,就开始写作。稿子铺开,笔提起。我看见,透过玻璃窗,堂姐,站在外面,丰腴的脸,红润,浅浅的,温顺地笑。我忙把稿子推到一边,合上笔,开门让姐进来。姐笑着,那种笑,纯洁、温柔,让人想起一种圣母般的善意,仿佛夏天里碧绿的水面,吹皱的涟漪,有一种冰凉的暖意,让人感觉舒服,像六月暑天里喝了凉快的汽水。姐进门来。我说,你看就这一棵板凳,我去屋头帮你拿棵来。姐忙说,不用了,我就坐在床上就行。

我把火盆子移到床边,姐轻轻坐到床上,乳白色的运动鞋踩在火盆子边上,她总是似乎很抱歉的样子。我转过椅子,背对着窗外,在姐对面坐着。我想起我从省城回来时带回来了些糖,我忙跑回父母的屋里,捧了一捧过来给她,她笑:“姐哪吃了那么多?”

她接过,轻轻放到床上,只剥了一颗,放到嘴里含着。她看了看我紊乱的书桌,说:“阿弟,你在忙些什么呢,阿姐没有扰着你吧?”她的声间,总是软软的,让人感觉,她总是在为你着想,充满了关切与抱歉的味道。我忙说,我哪里忙什么,是闲得慌没事做就看看书而已。我想到母亲说,姐是被卖的。我虽然生活阅历简陋,但从书本上,或是他人的道听途说,我知道,那日子是不好过的。十有八九都被软禁,监视之严甚于防贼,而且还不把你当人。人家花钱买来的,想怎样就怎样,怨朝你洒,恨朝你泼,火朝你发,你冤,冤什么冤,你是人家花钱买来的。乖乖的还好点,要想跑,没门!逮着你,不剥你皮抽你筋,也揍你一顿让你半死,让你学个乖。听说,有个女孩子被卖了,一天天瞅着机会想逃走,五次三番,逮回去一次,被揍一次,拳打脚踢,伤痕累累,都不像人样了,还是不死心,还是要跑。那男的是个禽兽、流氓、地痞、无癞,老子花钱买你了,你就是老子的,欠一屁股债还要还,你一天天还瞅着想逃跑,让老子提心吊胆。最后那男的说,老子愿侍候你吃喝拉撒,把你当我妈,当菩萨供,但你休想再逃跑了。两声惨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女孩子的两条脚筋给生生挑断了,成了瘫子。

我对姐说我的想法。

姐呵呵地笑:“要真那样你姐今天还在这里么?”

“这种事情有没有呢?姐。”

姐的神色变得凝重,说:“也许是有的,但你阿姐我命好,运气好,没碰着。”她停了停,说:“阿弟,姐知道我们姐弟从小感情最好,你很疼姐,关心姐,你想知道姐这几年在哪里,怎么过的,对不对?姐只说被人卖了,其他的,姐对谁也没说,姐对你说,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好几年前,姐去东莞打工,那时候,九叔妈还有村里的一些人,送她们到乡村公路边上,一大早的,天还没有亮好,他们站在路边,等着开去省城的班车,再从城省转火车。夜色中,列车从远处起伏而来,还开着车灯,光束随着起伏宛延的山路,在高低起伏的山上,晃来晃去。班车尖锐地打着喇叭,到他们旁边停下来。姐抱着一个花布小包袱,同去的女孩小多提的是一个旅行包,她已经在东莞打过两年工了。刚上车,亲人们的叮嘱飘渺如云烟一样,还没来得及让她们捕捉,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以为出了家门,就像出了窝儿的小鸟,想怎飞就怎么飞,一路起伏到了省城。到省城,姐看着包,小多挤进人流里,买好了车票。姐第一次见到了火车,火车可真长,长得看不见它的头,也看不见它的尾,像一只多脚虫一样,咣嗵咣嗵,沙沙的,黑夜、白天;白天、黑夜。一路上,村庄、果园、家田、都市,大河汹涌,山色绚烂,滚滚浓烟,蓝天白云,凉风习习。

走出火车站,姐在华灯初上的东莞街头,又惊奇又兴奋。那么高那么多的楼,那么宽那么干净的街,那么多接二连三络绎不绝的车,一排排整齐的路灯,还有那些招牌上彩灯五颜六色的闪烁。姐呆了。小多拉扯着姐说:“走吧,以后你天天看,这么闹,你会烦的。”

姐坐在出租车上,审视着车里柔软的坐垫,傻笑着说:“天天看我也不烦。”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小多看了一眼她的痴样,觉得好笑,就笑了一下,不理她。

姐和小多去了灯饰厂,小多说,前两年她都一直在这个厂里的,挺好,里面熟人多。很快,姐和小多都安排了宿舍,穿着干净的工作服,开始上班了。几十个,上百个人,有规律地坐在车间里。上班,下班,很轻闲,不像在我们农村,从来没有上下班的概念,只有看天气阴晴,视黑夜白天。下班了,姐和那些年轻的打工姑娘们,一起结伴逛街,东莞永远有逛不完的街啊,哪像我们那几十户人家,东头放屁西头响彻,只有家代销点的小村庄哦。姐好兴奋,好新奇。更重要的是,姐在那里交了些朋友,其中有个较年长的,她们都叫她大姐。大姐与小多和姐走得最近,为人挺好的,姐、小多和她出去玩,吃东西,她都付钱,什么也满不在乎的样子。

一天夜里,加完夜班,大姐叫姐和小多出去吃夜宵,在一家小餐馆里,喝了些东西。姐喝了几口可乐后,醒来,就是第二天了。她单独一个人,在飞驰的轿车上,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旁边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穿着黑西装,三十几岁的样子;开车的是一个平头的胖男人,他旁边坐着的一个,留着长发,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衫。车开得像追什么似的。姐不明白,但姐感到了不妙,姐有些怕了。姐问我们这是去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车上。

那人木头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

姐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急了,抓住那人的手臂摇着说:“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你们把我送回去,我哪里也不去。”

那人一甩手挣脱姐,又保持自己莫测高深的模样,摸出支烟自己抽着。

姐急了,怕了,姐哭起来。但没有人管她。只是前面那个五颜六色的男人似乎被哭声扰得不甚其烦,回头吼了一句:“不要哭了。”姐不哭了,停下来看他要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姐看着紧关的车窗,没有任何可逃跑的可能。姐只有小声小声地哭,姐看到城市,看到农村,看到河里如白云一样浮动的鸭群,看到成群结队按秩序排队放学回家的学生,看到如累梯田上突突响的拖拉机,姐也看到公路两旁整齐的树,姐还看到几辆大卡车上,整齐的,挎着枪的威武的士兵,看到岗位上英姿飒爽的武警,看到街上的联防人员,但他们不知道,在这辆飞驰的车上,有一个多么需要救助的弱女子。姐想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但是她不敢,她不知道,身边的人会不会随时伸过手来,捏破她的喉咙。

就这样,姐被卖了。

卖到了一个比我的家乡还落后闭塞的地方,穷山恶水。她被卖到的人家,有五口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十几岁的小姑,还有四五十岁的父母,他们家的男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成了姐姐的丈夫。姐姐当然是不甘就范的,她反抗,挣扎,不惜以死相抗。但有什么用呢,那些人说话叽哩呱啦的,她一句也听不懂。他们一家看她看得极严,那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太,一张干瘪的脸,一双冷冷的眼睛,似乎专为盯住姐而生的,它似乎长在姐的背上,与姐血肉本连,姐怎么也躲不掉,甩不掉。姐有次上厕所,瞅了机会就跑,姐以为跑出去了,就可以喊救命,就会有人帮她。她跑,跑了几十里,结果等来的是追过来的人,那些帮忙的同村人。姐被粗暴地抓了回去,姐被扔在他们家的大门口的空地上,一群人围着,像一只陷于绝境的猎物,她的丈夫站在对面。

人群凶神恶煞,就连婆婆都非常不满,嘴巴叽哩咕噜的,总不是什么好话。他们似乎都劝她的丈夫打她一顿,似乎女人都是牛马,多打几次就驯服了似的。姐做好了心理准备,死死地盯着他,看他怎么动手。他看了姐一会儿,上前来,伸手拉住姐的手,姐顺势跟着站起来。他用十分夹生的普通话对姐说:“你,为什么要跑?”姐听得懂。

姐说:“我不是猪狗,可以让你买。”

他把姐送到房间里,让姐坐到床上,只说了句:“你不要跑了。”

姐不吃饭,全家人一个个两眼生生地看着她。他给姐夹菜,被姐一手拍掉了,他灰猫猫地弯腰低下头去,捡起掉到地上的筷子。老头子似乎要发火,他对儿子叽咕了一句,儿子回以叽咕一句,老头子便自顾吃饭,默不作声了。老太太左看右看,那意思似乎要说,你们不行,我也试试看似的。她往姐碗里夹菜,姐没理她。老太太东张西望,谁也没说什么,似乎知趣地收回筷,有点莫名其妙的意思。小姑又给姐夹菜,姐看她像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姐鼻子酸酸的,一动也不动。他又给姐夹菜,姐瞪着他。他用夹生的普通话说:“吃吧,毒不死人的,吃饱了想跑想骂也才有力气。”姐确实有些饿了,他待姐也没有恶意,姐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恨不能自己的两颗眼珠子是子弹,把那家伙枪毙了,就地正法。

姐提起碗,狠狠地往嘴里塞一大口饭,一边嚼一边恨恨地看着他。

一个月后,他喝了点酒,他才让姐成了他的女人。姐知道,家里一直催着让他早些与姐圆房,他们总是叽叽咕咕地争执。打心眼里,姐知道他不是坏人,之所以会用这样的方式娶妻生子,也是迫不得已。且不说他们那地方男女比例已经严重失调,因为生存条件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出去打工的女孩子们,没有几个愿意再回去的,村里的男子,长大就意味着单身,好比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就意味着失业,理儿是一样的。村里现在就还有七八条光棍,一天天郁闷着,游手好闲。要结婚怎么办,就只有买,和人贩子买,一个人得花好几万。因为大家都遇到相同的问题,凭一家之力就想买个媳妇着实困难,村里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某家某家的男青年到了婚娶的年龄,要买媳妇的,其他人会无条件地集资支援。当然,也同样有义务看管买来的姑娘不让她们跑掉。整个凋蔽的山村阴森着一种怪怪的气味,这气味使山村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明亮得深不可测。

姐一天天什么活也不用干,十分不爽十分不快一种快意恩仇的报复心理。她好吃懒做,扫帚横了绝不竖起来,房子着火了大不了拿根凳子出门口去坐着看。她听到几个女人仿佛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议论似的议论她:“都这个样子的,生两三个娃娃,就狠下心来了。”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姐的邻居就是一个被买来的外地姑娘,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忍心就这么一刀两断,只顾自己。她跟姐一起聊天,饱经沧桑的脸,无可奈何的语气:“女人就是这命,嫁哪儿不是嫁,妹子,哪儿落脚就哪儿生根吧,女人生来,就是浮萍的命。”

姐问:“你和家人联系过了么?”

“联系过了,只是他们知道我还平安,被卖了,还生了孩子,不知道我在哪儿。嗯,那是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病了,特想家,梦里都哭,他们心软了,同意我写封信回家去报个平安,只是,不能留地址。”

姐同情地看着这个女人,姐见她的身上,留有年久的伤痕,“那是好多年前逃跑时留下来的。”她轻轻地笑。两个小孩子,大的是女孩,扎着一把蓬松的,黄蔫蔫的头发,背着一个小孩子,女孩子最多也就七八岁,背上的两岁左右,顶多;小的是男孩,四五岁的样子,花着脸,挂着两条痕迹深刻的鼻涕。他们走过来。女人看了他们,对姐笑笑:“好了妹子,我走了。”姐看着她,像一只老母鸡领着自己的鸡雏,远去。姐生一种入骨的,看以漫不经心,实则无可救药的楚痛。其实真要了无牵挂地走,谁忍得下这个心哦。

“这辈子就不可能见到爹妈了么?”

“可能的,等几十岁了,人老了,子女大了,死心了,也就可以了吧。”

层层叠叠的山,只有一条灰色的沙石路通向山外,与那个遥远的世界相连。住在这里,恍若隔世。村子里,像姐这样的女人,有好几个呢,当然若非年长了,她们之间是不允许过多接触交流的,村子人不是傻子,人多呆在一起,容易变故,也容易成气候。姐就是在老太太、小姑轮流盯梢之下,试图几十次小起义,十几次大起义没有成功的情况下,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的。

说实在话,姐并不受苦。他们全家待姐也不坏,从没真打过姐,也从没骂过姐。姐发怒了又叫又闹,他们只装聋作哑,充耳不闻;有什么好吃的,他们也从不隔外姐;那地方虽然穷,但吃饱喝足是不成问题的;虽然没有钱,每年他们想方设法都给姐置办新衣服。累的活从来不让姐干,姐不干,他们也没有怨言。只是从来不给姐钱,从不让姐去赶场。姐是一只被呵护于笼中的鸟,姐是生长在山野中的女儿,虽然温柔,骨子里种的,可是自由的水、自由的风、自由的花、自由的山、自由的云,你待她再好,人失去了自由,当菩萨供又还有什么意思。姐想明白了,傻跑是没什么意思的,姐不傻跑了。两年后,姐又生下了一个孩子。大的孩子能像个小精灵一样,在地上来回跑了,奶声奶气叫着妈妈了。

姐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姐的男人,哦,他叫李大成,老实,长得也不讨厌,更宠爱姐了。姐已经学会了那地方叽哩咕噜的话了。姐也生活从容了。姐说:“大成,我想去赶次场,给家里写封信,我不留地址的。”大成沉默了一阵,说:“应该,守着你,我是怕你跑了。”大成带姐去赶场,姐叫大成帮她写了封信,大成看没有什么问题,就写了。姐上过小学三年级,会写简单的字,这个李大成不知道。她用撕下的烟壳子,一笔一划地悄悄写了现在的地址。到了邮局,大成要帮她寄,姐说不用,姐说姐第一次寄信回家,自己寄。大成信了,大成站在门口等她。姐在贴邮票的时候,悄悄拆开了大成早已封好的信袋,把纸条塞了进去,贴上邮票,当时姐的心子跳得扑嗵扑嗵的。姐当时心里想,你待我再好,也不是怕我跑吗,我可不是猪是狗,让你买回来养着,来配种,来传宗接代。

那两个孩子呢,就当作孽吧,自己还年轻。

李大成全家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生安分守纪,会有穿警服的人来敲门,一家人感到莫名其妙。姐那时正在屋里剥玉米,系着小围裙,她手里拿着只玉米棒子出来,见到二哥,她哭了。没有号啕大哭,没有竭斯底里,但那种泪如泉涌般的,安静的,吧哒吧哒的滴落,让人感觉,不知积蓄了多久,那深,直可比大海风平浪静的渊广、是渗入骨髓的真切。姐说,一见到家乡人,有一种全身一下子要化掉的感觉。姐是温柔的、温顺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的姐姐会有这么顽强坚持,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经历。姐终于可以回家了,盼星星盼月亮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全家人眼睁睁看着,却无可奈何,他们也是知道,买卖人口都是犯法的,李大成是有可能被抓起坐牢的。姐姐看着那两个孩子,姐心软啊,姐向公安局的人求情,只要能带姐走,其他的就不要追究了。我想,那时李家老小,一定会对我美丽的、善良的姐姐怀感恩戴德的心情的。李家的院落附近,零落地站着一个个想知道怎么回事,又害怕不敢走近的人,他们在远处张望着。

李大成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警察和二哥他们警觉起来,李大成万一狗急跳墙来个鱼死网破怎么办。

李大成从他们的神色中明白了他们的担忧,他说:“放心吧,我不会害她的。”姐犹豫了一下,跟他单独进房去。

李大成说:“你不走成吗?”

姐说:“不成。”

李大成说:“我们对你不好么?”

姐说:“好得像防贼一样。”

李大成说:“我是怕你跑了。”

姐说:“你当然是怕我跑了,我是你们家像猪像狗一样花钱买来的。”

李大成说:“你不要这样说。”

姐说:“那你要我怎么说,这几年我哪一天自由,我像坐牢一样,上厕所屁股都长有双眼睛。”

李大成说:“买你是没错,我们这穷山恶水的,姑娘们一长大就出去,就不愿回来,你知道,男的要赡养老人,婚姻是多么艰难。不靠买靠什么,有哪个姑娘愿意来,如果不买就可以谁愿意那样去做。因为买,我才见到你,与你成夫妻。我本来也是不同意家里买的,但是我一见到你我就喜欢你,我没有骂你,也没有打你,没有亏待你。买能说明什么呢,买只不过是我们认识的一种方式,你为什么要去计较这些。”

姐说:“我是什么都不懂,但是我们那里,只有猪狗才兴买卖的。”

李大成说:“你走了孩子怎么办,他们还小,需要妈妈。”

姐说:“该怎么就怎么办,你大不了再买一个,两个也行,想买多少买多少。”

李大成说:“你还会回来吗?”

姐说:“不知道。”

车从巴掌宽的乡村公路上,磕磕碰碰地往外驶,姐忍不住向车后望,孩子的哭声,站着的人,房屋都渐渐轻描淡写。那时,姐说姐感觉像做梦一样,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姐说,她要离开的愿望,不愿做猪狗的愿望很切,但真要走了,还真有些不舍的留恋。

“阿弟,我最近老做梦,梦到在那边的时候,梦到的都是他们对我的好,我总想起李大成的关心、照顾、体贴。记得有一次,我病了,发了高烧,又想家,昏过去了,李大成一口气背我跑到镇上,十几里路啊,一路上我迷迷糊糊的,我只感觉到他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身子骨很虚,大冬天的,李大成听说鲫鱼很能补,就下河捞去了,冻得像个大萝卜。煮的粥,他都是放一点盐,尝一下,不够,又再加一点。没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不像其他人。”姐说着,有点向往,有点感伤。

“对了姐,我不明白,你和小多一起去的,怎么就你一个人?”

“她运气比较好吧。”

“会不会是?”

“都是同村人呢,不要这样想,都过去了,只怪你姐笨。”姐笑笑说。

“嗯,姐,你跟我说这些,你是不是想回去?”

姐看了看我,说:“嗯。”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答应跟王瘸子的婚事呢?”

姐说:“我没想答应的,我怕我爸我妈生气,伤心。我们这里不兴嫁过的女人留在家过年,说是不吉利,会损了家中的阳气,所以他们希望我在年前就嫁出去。王瘸子这人不错,有本事,只是脚不方便,其实也挺好的。我跟我妈说,我不想嫁。她说王瘸子这人挺合适的,不会苦了我,留我在家过年,村里人会笑话的。我对她说,那我就回去算了,我妈就骂我,回去好不好她不知道,但天远地远的,人家把你杀了吃了我们都不知道,你爸你妈死了烂了你也不晓得。我怕他们伤心,我也想,女人嘛,落脚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嫁谁不是嫁呢,反正过完一辈子也就是了。可是随着日期近了,我心里又烦又慌,天天想着李大成,还有我的孩子。有时傻傻地想,如果他来把我接回去该多好。”姐突然说:“姐没念多少书,不懂道理,你说,这是不是爱呢?”

我点点头:“是吧,应该是。”

姐说:“我这样天天想着李大成,又嫁给王瘸子,我不开心,也对不起人家王瘸子,我这两天想了又想,还是不嫁了。”

我说:“姐,其实听你说的,李家待你,并没有亏你,现在听你的意思,你是想要回去。姐既然这样,当初说明了也就算了,你又何必——”

姐突然有些怨气起来:“姐气呢,姐又不是鸡鸭,又不是猪狗牛马,让人买卖,姐就是争这口气。不然,待你再好,你也是买来的,叫人瞧不起,不把你当人。”

“你真要回去吗?”

“想好了,姐要回去,姐爱他,那边又有孩子,这不是买卖了,是姐自己争取回来的,姐回去就说明,姐乐着呢。”

姐说着,脸上是坚定的红光,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说:“阿弟,这是那边的地址,这个电话,是村里小卖部的,村里只有他家有,你记一下。家里边有什么事你方便可以告诉姐,你不是有手机么,有空啊,你去看看姐,虽然穷,姐也会好好待你的。”

我说:“嗯,姐,有空我一定去看你的。”

“我想今天下午就走,我走后,你再对他们讲,不要找我了,找到了我也不回来,对不起王瘸子,对不起爸妈,阿弟,姐虽然知道这不好,但姐除此之外不知道怎么办,你说,姐错了么?”

姐没错,姐一定会幸福的。

姐走了,是我送走的。

九叔和父亲他们又忙活了一天,到处派人走亲戚退话,说喜事不办了;又去找王瘸子,好话说尽,退还了彩礼,总算把这事给了结。晚上,九叔过来,说:“兵娃子,你姐走了,女大不中留,都有主意,也懒得去找了。她有没有留个什么电话的,怎么说也是这家人啊,得让爹妈知道她的去处吧。你姐这人,从小就平时话少,但死犟。”

我把电话和地址给九叔抄了一份。

那天九叔如释重负似的,我妈叫他留下来,炒了几个小菜,父亲我们几个喝酒。喝得半醉的时候,九叔忽然对父亲说:“六哥,这也算闺女自己挑的,也算是喜酒吧,有时间,方便了,我们应该去看看,不能让人家瞧不起了。”

“应该,应该。”

九叔说这话时,我看得出来,他是高兴的。

我也喝了一杯,很甜,是姐的喜酒。姐,有时间,阿弟会去看你,你一定会幸福的。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千度寒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燕微雨点评:

女人出门被拐卖到穷乡僻壤做了男人的妻子,为男人生了两个孩子,男人对女人很好,可女人一直对自己象鸡鸭一样被卖来感到耻辱,暗地里对男人及其家人有所怨愤,终于使计自救,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可是,就在女人家里替她重新安排婚事的前一天,女人终于明白了,自己其实早已爱上了那个"买"她的男人......文笔流畅,情节也算曲折,只是前面的承接稍欠技巧.期待你的更好.

文章评论共[1]个
千度寒-评论

网络发表作品就是痛快,快,呵呵,问好编辑和朋友们at:2009年01月19日 下午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