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苍老,愚笨的我这几年才感觉到。不知哪一天,回家时我蓦然发现,这个在我记忆里一直呈高大阳刚形象的男人,仿佛一夜之间变得瘦小阴柔了。
譬如,他挺拔的身躯佝偻了,远远看去,他弯腰弓背的样子就像一只大虾;譬如,脾性本来又慢又细的他,干起农活更慢更细了,常常惹得急性子的母亲,一遍遍大喊大叫地催促着;譬如,劳累一天的他,吃罢晚饭便无精打采了,若没人和他拉呱,他一个人往往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在木椅上悄悄睡着了,任凭嘴角流着长长的涎水,直到喜欢串门的母亲,回到家高声大嗓地将他喊起……其实,父亲不过60岁出头儿,便如一株冬日的老树,繁华落尽、沧桑满目。
我知道,父亲过早地衰老,都是因为繁重的农活所致。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头牛的姿势,一年四季没白没黑地劳作于田间地头:春天,携一缕缕春风,千万次弯下不知疲倦的腰肢,翻耕开解冻的泥土,植入一棵棵、一粒粒五谷杂粮的幼苗或种子;夏天,顶着炎炎烈日,任凭黝黑的脊背不停流淌着汗水,一遍遍锄去葱茏庄稼中间的野草杂株;秋天,嗅着能够把人熏醉的香甜秋风,又是他伸出那双骨节粗大如劲竹的双手,把一棵棵黄灿灿熟透了的庄稼,引领回那个芳香四溢的农家小院;冬天,田野里光秃秃的了,闲不住的他却还要顶着刺骨的寒风,东走走、西逛逛,今天垒垒倒塌下的墙坝,明天翻翻石缝中的泥土。
父亲不知道,他如此迷恋地亲近着庄稼和泥土的时候,他正在一天天变成一尊站立且行走的泥土:外表淳朴,皮肤透着一抹黄中带黑的亮色,随便穿些什么,便是一件看着自然的衣服;品质正直,无论风云变幻、世事无常,都在以博大的胸襟,默默接纳并消化着生活赐予的欢欣或痛苦;性情温和,能够坦然接受外界带来的种种喜怒哀乐而不动声色……父亲更不知道,如同一把双刃剑,他通过泥土获得尊严、获得一家老小所需的同时,泥土也给予了他无尽的沧桑,体现在外观上,就是未老先衰、脚步迟缓、神色寂然……
有许多次,在城里工作的我回老家看到日益苍老的父亲,都会产生这样一种疑问:站在我面前这个矮小瘦弱、形容猥琐的干巴小老头儿,就是我曾在小学作文里写过的“高高的个子像白杨”的父亲吗?
我多么不愿意将“苍老”这样的字眼与父亲联系起来。他曾是多么健壮的一个男人,在灿烂阳光下,仿佛家乡的白杨树一样茁壮挺拔,蕴涵着努力向上的力量。他曾用一天的时间,推着一胶车600斤重的煤炭,翻山越岭,从200多里开外的煤厂走回家而不觉累;他曾用力硬如钳的大手,一边拉着地排车,一边将走在他前面那头试图撂挑子的大叫驴,驯服得老老实实;他曾敞开温暖的胸膛,将几只寒冬腊月出生、奄奄一息的小猪崽紧紧搂抱住,用如春的体温把它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曾在大姑、二姑、小姑出嫁的前夜,偷偷跑到墙角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为那份难舍难弃的兄妹情深,为他们再不能朝夕相处地一起下地干活;他曾在盼来一场久违的春雨之后,像个大孩子一般,赤着大脚板在干旱得冒烟的田地里,兴高采烈地奔跑如飞……
而如今,父亲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于不知不觉中,实实在在地悄悄变老了,老得让我猝不及防,老得让我心痛不安,老得让我想起来就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慨。
老了的父亲,似乎一点也没感觉到自己老迈,依然像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样,一天到晚在田野里忙活—耕地、播种、锄草、收割,与土地对话,同庄稼交心。只是,有那么几回,他还是被从不愿承认的衰老击倒了。一次,他像往常一样,拉着满满一地排车红薯往家运,结果半途中走到一个并不算陡峭的斜坡时,由于体力不支,他连人带车一下子翻到了路下的深沟里,摔得头破血流、左腿骨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还有一次,他牵着我们家那头800多斤重的大黄牛出去放牧,傍晚回家的时候,也不知是大黄牛走得快了、还是他走得慢了,大黄牛的大蹄子竟鬼使神差地重重踩在他脚面上,结果,他被踩那只脚肿胀得就像一个大馒头,又是10多天没能下地……在远方,当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这些关于父亲的坏消息时,我的心常常要像一根拉动的弹簧紧绷着,我的眼常常要像一汪蓄满了清流的泉水湿润着。
老了的父亲,似乎意识到自己确实老迈了,他开始注意保护身体,甚至考虑到了自己的后事。大约3年前吧,有一天回家我竟然发现已有30多年烟龄、嗜烟如命的父亲戒烟了!问他原因,他闷声闷气地说:“我一直咳嗽,可不能再吸了呀,再吸,就把肺熏没了!”从此以后,我真的再没见怕把肺熏没了的父亲吸一支烟,父母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主人家送的一盒盒花花绿绿的香烟,都留给了抽烟抽得很凶的我。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当上了我们村里的“纸客”,每逢谁家老人去世,就有子女根据乡俗,“咚咚咚”地磕着响头前来请他,去做这个专门给死人送行的司仪,无论多忙,父亲都会放下手头的活儿,乐此不疲地一干就是三、四天,甚至更长时间。为此,母亲不知责怪过父亲多少次,埋怨他耽误了地里的农活不提,还净干出力不讨好的事。于是,在母亲面前总逆来顺受的父亲央求我说:“你找个时间劝劝你娘吧,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你想啊,我们家门户小,又你一个儿子,还天天在外帮不上村里人什么忙,等我和你娘有一天不在了,人家要是也不来帮忙,那咱们家该多凄惶!”原来父亲这样想啊,回头就跟母亲说了,我们都恍然大悟!
老了的父亲,不仅脸膛黑了,眼睛花了,背驼了,腰弯了,腿脚不灵活了,而且耳朵尤其聋得严重,若小声说话,近在眼前他也难以听见。所以,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只要父亲去接,我都要喊着大声说话,有时边走边打,常常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老了的父亲,变得越来越神神秘秘、小心翼翼。春天耕地,他不厌其烦地拿着镢头,把耕出的拳头大小的土坷拉也要一一砸碎,生怕影响庄稼幼苗成长;夏天大雷雨,他让母亲关紧门窗拉灭灯,说什么这样的坏天气里,后崮上的妖魔鬼怪,怕暴露目标被雷劈到,纷纷下山躲避;秋天忙收割,有早干完的邻居,看他慢慢腾腾、吭吭吃吃地辛苦,白天出于友善帮一会小忙,晚上他早早备下好酒好肉,连拉带拽地邀人家前来吃饭;春节初一大拜年,天不亮他就走出去挨门转,直到日落西山也不归还……
因我和他都曾被在村道上乱窜的疯狗咬过,发誓从此再不养狗的他,这几年却为了同母亲下地干活安心,不知养过多少条草狗看家守院,养了死、死了养,乐此不疲。可惜的是,前些日子回家,那条额头上开满雪花、让人看着憨态可掬的大黄狗又不见了,问父亲,他伤感道:“真疼人啊,前段时间它跑到街上去让汽车给撞了,这不,我又从你前院大娘家找了一只。”我顺着父亲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有一只猫大的小黑狗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静悄悄地趴在西墙根晒太阳……还有,我每次回家,在深夜临睡之前,他都要像个警卫般在房间的角角落落里巡视一遍,看出我厌烦,也不由板起脸,却解释说:“现在不同以前了,我得看看有没有什么人藏我们家。”巡视完走出我房间,又陪着小心轻声叮嘱我:“记着拴好门,别开窗!”
老了的父亲,开始像个小孩子般盼着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去年过罢春节从这里走出去的男女老幼,此时又会潮水一样涌回,使平时冷清、寂寥的村庄一下子热闹非凡起来,父亲置身其中,就不会觉得那么落寞、孤单了。
老了的父亲,已经对儿女有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深深依恋。不知何日起,他一天接不到我电话,就会坐卧不安。今年圣诞节,因忙于生意搞活动,我连续3天没向家里报平安,记不住我手机号码的父亲,竟然托一个也在这城里工作的老乡,专门急匆匆地来到我店里,看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老了的父亲,坚守着温暖的乡村门楣,袒露着淳朴的泥土情怀,如同一个醒目的路标,让漂泊在外的我,总能清晰地寻找到回家的路。
父亲,我越老越丰富、越老越充满温情、越老越值得依靠的父亲,什么时候,我再和你一起下地,去大口呼吸泥土清新的芬芳,去侧耳倾听庄稼拔节的声音,去用心感受阳光灿烂的灵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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