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

越剧，《梁祝》。我喜欢这一句，因为我们相遇的地方，也叫草桥。

我们的故事近于一场亦真亦幻的梦，虽然，我至今都在漫长的思念与苍凉的记忆中。直到现在，我都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地方，草桥。

我们算不算结拜呢？

耳边传来那首古典韵味十足的《青花瓷》，“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于是我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我，在等谁？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二

静静的湖水，轻舟划过。站在船头的我，低眉凝视手中的书。微微泛黄的纸张和略显模糊的文字，古色古香，就像这古朴典雅的江南古城。船公轻轻摇浆，乌蓬船从静静的湖上飘过。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书中的诗句优美，却比不得这里风景优美。我将书背在身后，闭了眼睛聆听柳岸轻风，虫鸣莺歌。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便见了你静静站在桥头。桥上的篆字沉默而古老，“草桥”。我抬头看着你，阳春三月，你似一朵静放的白色桃花。花期未至，却有一朵已然开放，开放在我的心间。

你转头看着远方，那里烟雾弥漫如同仙境。我下船登岸，自己的脚步因迟疑而缓慢。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我随口一句，却是卞之琳的《断章》。你转过头，你的眼神与这古镇的天空有着同样的灰暗。阴雨时节，可惜我不是携了纸伞的许仙。雨下了起来，绵绵细雨中的你，却依旧静静地站在桥上。此情此景，仿佛化成了一幅浓浓的水墨，在我心底氤氲开来。

三

我不喜欢喧嚣的城市，便搬来这个安静的小镇。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热闹是别人的，而孤独和寂寞，只属于自己。每日清晨去爬山，山腰的路旁有不知名的纯白色野花。偶尔会有“我的晚饭躺在哪里”的想法，不过，那是因为我漫无边际的旅行。

纯白色的休闲装，宽大而散漫。每次收拾旅行包的时候，我都会问自己，我要去哪里？没有答案，于是苦笑一下，将衣物又从旅行包里取出，再一件件放到衣橱里。

一本卞之琳的诗集掉到地上，书页摊开的样子就像是鸽子的翅膀。轻轻拿起书，又见那一句：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江南四处可见的桥，平淡得如同路旁的树。可是那两个古老的篆字，草桥，却让我有了莫名的感觉。

推门出去，将自己放逐。步调焦急而迷惘，仿佛自己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羊。

四

疲倦了，累了，有了回家的想法。

黄昏时分，古朴的街道和稀疏的行人，晚霞的金色落下，铺满了整个小镇。我的步调不再匆忙，这归因于面前这家名为“茗香居”的茶馆。我喜欢这里的龙井，虽然我不挑剔。

檀香木桌散发出古老而独特的幽香，和着淡淡的茶香，将这里与窗外的世俗隔开。我呷一口茶，一身的疲惫全然消去。抬头，便见一个白色的背影，清瘦单薄，仿佛弱不禁风。她座边的白色拐杖分外显眼。

难道她的腿不方便么？我没有了品茶的心情，却在猜测一个将拐杖和这女子联系在一起的理由。我突然觉得自己好笑，于是轻笑一下，又专注于手中的茶了。

“姑娘，你要走了吗”

“是呀，给您添麻烦了。”

女子的手试探地摸到拐杖，之后慢慢转过身来。原来是你，原来你的眼睛，并不能看见。

五

你走的很慢很慢，我走的也很慢很慢。我们的距离，只不过十步而已。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当暮色笼罩了这个安静的小镇，你和我正静静站在桥上。草桥，依旧是那个与你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我依旧轻吟这一句，依旧轻轻走到你身边。我看着你转过头来，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不好意思呀，我的眼睛看不见。请问你是那天桥上吟诗的人吗？”

“本来没有心情念诗的，可是看见你，却来了兴致。”

“是吗？”

“是。”

你将手伸向我，说：“我总觉得有人陪我看风景，不想是你，谢谢了。”

我握着你的手，是礼貌，亦是真心。这可算是第一次亲密接触？我想是的。

“看风景？你的眼睛……”

“我只是用心去看，可以看见的。”你轻笑着转过身来，紫色的发带随风飘舞着。

六

据说艳遇指数最高的城市，是云南的丽江。我总觉得能与你相遇，并不是什么艳遇。因为，这里不是丽江。我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咖啡已经喝掉了一半。

我没有工作，整日以卖字为生。当然，没有古代书生泼墨挥毫的洒脱。我喜欢将眼中的一切，变成夹杂了自己感情的文字。我会将喜怒哀乐，自己的，别人的，变成微薄的稿费。

烦心的时候，便听一听越剧。在播放器上点了一出越剧《梁祝》，之后全身放松，让自己融进神话般的浪漫。

“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

草桥，可是这里的草桥么？梁祝结拜的草桥，可是这里的草桥？我和你相遇的地方，也叫草桥。

梁祝。

我和你。

抬手看表，已是凌晨五点了。镜中的自己，俨然一副乞丐模样。胡茬和乱发，竟是灌木丛了。我觉得自己很好笑。

诚然，我是孤独的。孤独的人，却是惯于孤独。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思考。可是最近的思绪，却十之八九是一个人的影子。你是谁？我在问着给不出答案的自己。

我只是觉得，每次想起你，心中总是暖暖的。

七

清明节，淫雨霏霏。一个人走，手中的油纸伞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浪漫。在写完了一个中篇之后，便有了出来走走的想法。要知道，我已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出门了。

仅可三人并行的小巷，此刻只有我一个的影子。我掌着伞，鞋已湿了。悠闲的步调间，我已走出了小巷。前面是河岸边的一片绿柳，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着，仿佛女子飘逸的发丝。

我的目光沿着河岸向前看去，便见了那座雨中若隐若现的草桥。只是，不见你。

我抚着栏杆，和脚下的桥一样沉默着。低头，桥下的乌蓬船轻轻划过。我想自己是流浪的人，就像是一叶孤舟。一个人的行李，一个人的旅行。我走过的地方，都已模糊在自己的记忆中，就像，老旧的胶片电影。

身后轻盈的脚步声，点破了我的思绪。

我转过身，你静静站在雨中，手中的白色拐杖微微颤动着。你的笑让我想到春天，让我想到桃花。

你没有带伞，身上已被雨淋湿，额发紧贴着微闭的眼睛。我走近你，将油纸伞缓缓支在你的头顶。你轻笑着抬起头来，虽然我知道你看我不见。

是你吗？是那天念这句诗给我的人吗？

是我。

你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头深深埋入我的胸膛。我抱着你，低头，河中模糊的倒影渐渐清晰，一男，一女。

八

你叫萱，你告诉我你的名字的时候，正披着我一件白色的衬衫。我将一杯热茶放在你手中，突然觉得房间有了一丝暖意。我相信爱情，在故事里。编织一场风花雪月，属于别人，却不属于自己。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十字路口的人，到底哪里，才是我应该去的方向？

你在想什么呀？

我很矛盾。

为什么呢？

不知道。

我盯着电脑屏幕，手在键盘上不时敲下零乱的思绪。你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的肩膀不由得颤抖了。我本是刺猬，即使是单纯的拥抱，于我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奢侈。

我出生在这个小镇，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喜欢这里的安静，也喜欢聆听这里的声音。

你喜欢那座桥吗？

是，我也喜欢草桥。

我也喜欢。

我没有说，我也喜欢你。恋爱大可拆开了看，恋是一个人的事，而爱，则是两个人的事。我觉得自己逃不开刺猬的宿命，所以，我只能选择前者。

我将茶杯一次次加满，而你，听见我添茶的声音便轻轻一笑，只是依然默默坐着。你说你喜欢听我打字的声音，它让你浮想联翩，它让你想起儿时眼中那个美丽的世界。

我已经不能靠那些遥远的回忆生活，回忆于我而言，似乎痛苦多于快乐。那些童年的杯盘碎裂声，那些怒目而视的人群，毫无理由的谩骂与指责……

我羡慕你。我羡慕有着美好回忆的人，无论她现在如何。

九

我不能告诉你爱是什么，因为我自己都不曾拥有过。或者这种判断太过果断和绝对，但，我真的不曾拥有。

我不相信爱情的，一直都不相信。虽然在故事里，山盟海誓，温柔缱绻。这种对于生命和信仰的固执，已成为习惯。我相信我是固执的人，直到那天，你打电话过来。

你来草桥，我等你。

你只说了一句，便挂了电话。我抬表一看，已是下午五点多。窗外的小镇沐浴在昏黄的暖色里，惬意安祥仿佛一位暮年的老人。

出租车停在草桥，下车的时候，我便看见桥上的你。初见时的白色长裙，雪白的秋鞋。你微闭着眼睛，嘴角的笑仿佛一丝春风吹过我的心。

我站在你面前，江南的阵阵轻风吹过，于是你的长发飘逸，弥漫了我的视线。你伸出手来，触摸着我的脸。你说你要记住我。你说话的声音凄凉而无奈，虽然，你依旧笑着。

我们结拜吧。

什么？

你不理会我的问题，将手合十放在胸前，轻轻说道，请上天为我作证，我，紫萱，今生愿做尊言永远的红颜知己。

尊言是我的名字，我只对你说过一次。

该你了。你轻轻说道。我看见你眼角闪烁的晶莹泪光，你，流泪了。

这……是承诺么？你竟把承诺，给了我，与你只有数面之缘的我。

我，尊言，从此认紫萱为友，一生一世。

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头顶的湛蓝的天空有一群白鸽飞过。

谢谢你。

为什么？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十

我的稿子顺利完成，编辑打来电话的第二天，我已踏上了旅程。我问你是否愿意跟我去旅行，你只是笑着摇头。

我不要远行，我只在这里等。

是等我吗？呵呵。

你不说话，紧紧拉住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的手在颤抖，你沉默不说，而我，早已明白。

站台上，你的影子被人群淹没。我不让你送我，可你坚持要来。第一次看见你倔强的表情，虽然你说，你只是顺便出去走走。

你回住处的时候，应该花了很长时间吧。你是个傻瓜，傻得可爱。我在车上想着这些的时候，不知不觉，眼泪湿润了眼眶。转过头看着窗外，绿色的田野渐渐模糊成一片，化成了你温暖如春的笑脸。

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你，却有一场绵绵细雨。下车的时候，偶尔见了车站等候的人，高举着写了名字的纸牌。一丝温馨的感觉滑过心房，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躺在旅店的床上，才想起你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我是一个流浪的人。漂泊不定的生活，旅行和写稿，这就足够了。

你该有自己的幸福。

十一

三个月的旅行，我从江南走到大漠，继而北上去了蒙古草原。我依然写稿，每个夜晚对着笔记本写下许多悲欢离合。偶尔同行的人会问我，是否有牵挂的人？我喜欢写着不会属于自己的爱情，可回到现实，我所期待的，不过是微薄的稿费和漫无边际的旅行。

可是，我的梦境里，只有一个微笑的你。每次梦醒的时候，我便有给你打一个电话的冲动。我要给你打一个电话，问一问你现在是否安好，问一问你现在是否快乐，问一问你现在是否依然每天傍晚去草桥，听那小镇轻唱那些快要被人遗忘的歌谣。

你该有自己的幸福。

我的迟疑使得自己的手轻轻一松，电话便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或许，我们只是彼此生命中，一个匆忙的过客。擦肩而过，留下的，只是彼此的回忆。你和我的回忆，只在我们一起的时光里重叠。我苦笑了一下，继续写一场属于别人的风花雪月。

十二

当我再回江南，已是冬季。走在大街上，有落絮一般的雪花飘下。相隔半年，我再度回到这个小镇。

我想不会与你再见，你，应该有了心爱的人吧。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我一直都相信没有什么会亘古不变。我走过这个小镇，穿过安静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那条沉默的河，那座沉默而古老的草桥。

只是，没有你。

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像少了些什么。怅然如失的感觉在蔓延，当我缓缓走上草桥，那些记忆在渐渐浮现。我沉默不语，北风扑面而来，随风而去的，不只是那些锦绣年华，那些刻骨铭心。

我沉默，我只剩沉默。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熟悉的诗句，熟悉的声音。我转过身去，便见你穿了白色的风衣静立风中。你微闭着眼睛，乌黑的长发间，依旧是那条紫色的发带随风飘舞着。

我静静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你将白色拐杖立在桥栏边，静静看着你轻轻抚摸那些青石栏杆，静静看着你的笑。时间仿佛停滞于这一刻，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

我，紫萱，今生愿做尊言永远的红颜知己。

你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轻轻说着。你流泪了，你用手抹去眼角的泪，俨然一个被人惹哭的小女孩。

我，尊言，从此认紫萱为妻，一生一世。

我走到你面前，用手轻轻擦去你的面颊的泪。我又一次重温我们的誓言。不过，改了一个字。

是你吗？是你吗？

你的笑容绽开如同盛放的桃花，你真傻，明明知道是我，却依旧孩子似地试探着问我。

是我。我说。

你扑进我怀中，你说你一直在等我，一直都在等我。我抱着你，抱着我的紫萱，竟也流泪了。

十三

圣诞节，安静的街道和快乐的小孩子们。我将戒指戴在你的无名指上，之后与你静静站在草桥上一起闭了眼睛，聆听这个小镇的静夜。

言，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你，但我爱你。

喜欢和爱不一样吗？

不一样，喜欢是轻浮的，爱是庄重的。

你微笑着，轻轻吻了我一下。你说这就是我们的婚礼，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问你，为什么要在今天举行呢？你轻轻说，因为今天是言的生日呀。

紫萱真是个小傻瓜。

那你愿不愿要一个傻瓜做妻子呢？

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我抱着你，大声告诉这个世界，紫萱是我永远的妻子，紫萱是我永远的妻子。

你轻轻笑着，你的笑容温暖如同阵阵春风，拂过我的心。我再问你时，你却不说话了。你苍白的脸和冰凉的手，让我的世界顷刻间碎裂。

十四

你走了，虽然，你曾说要做我的红颜知己。

医生说你是癌症晚期，你却从来不说。紫萱，你……

我静静坐在你沉睡的地方，那墓碑上你的照片，依旧微闭着眼睛，依旧轻轻笑着。我曾说　你是个傻瓜，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傻瓜。

你睡着了，至今都没有醒来。我一直都这样固执地认为。

你在做梦吗？梦境里会有我吗？

我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来。“啪”一声，带来给你读的诗集掉在地上。我俯身捡起，随手翻开一页，两行诗句映入眼帘：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