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写过一篇《不让外婆流泪》的文章在县报上发表。其实题目是编辑给我改的。原来的题目是《流泪的外婆》。我知道编辑是处于一种责任心，想改了这个题目来鞭策我，促使我孝敬外婆，使外婆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可是，我真的承担不起这个改后题目的万斤重量。至此，每次想到这个题目无形中就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良知的谴责。

我真的无法改变外婆流泪的命运。其实，我不够坚强；其实，我没有太多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其实，更没有冲破各种思想禁锢的意志。

因为外婆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我一直认为赡养外婆是他们的天职。因为我母亲长年多病，赡养外婆的事她不能身体力行，所以我一直认为赡养外婆的事是几个舅舅的事。

也许正因为舅舅多，便产生互相依赖的思想。自外公去世后的十几年来，外婆就过上食寝寒酸的日子。2003年的那场大水淹没了外公活着时砌成的小土屋，从此外婆就借住到邻居家的一间破牛屋里。艰难困苦的生活折磨得外婆一身疾病，有严重的心脏病，有脊椎骨质增生等病，致使高大的外婆变得驼背勾腰，走路也蹒跚不前。外婆一生多苦多难，三岁时随外曾祖父母讨饭来到现居住地，沙土洼地，三年两头水灾，一直就过着颠簸流离的日子。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外婆还带着舅舅乞讨过。外婆流出的眼泪有门前的那片湖水多，以至还不到四十岁时眼睛就失去了光明。

我一直不想将自己有这样一个贫穷而可怜的外婆的事告诉他人，也许因为这是人的虚荣心；也许我怕说了也是白说，因为我不能改变外婆受罪受苦流泪的命运。只是偶尔想起时给父母一点钱请他们代替我尽一份微薄的孝心。但那永远只是杯水车薪，永远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外婆流泪的命运！

外婆有六个孩子。母亲是老大，我还有四个舅舅，一个姨。2004年夏天，我最小的舅舅才38岁，可算是外婆最孝顺的儿子，却出车祸早逝。当时，外婆已是重病缠身，遵照其他几个舅舅的意见，没把这个噩耗告知外婆。被隐瞒的还有我长年患有严重高心病的、痛风病的母亲，因为她特别疼爱这个最小而又最孝心的弟弟。

但是，老舅去世后，其他几个舅舅并没有像样地承担起老舅没有尽完的职责。他们总是有忙不完的农活，他们总是有摆脱不了的困境，他们总是没时间去那间破屋子里陪陪有眼疾又半身瘫痪的老母亲。他们匆匆忙忙地丢下一日三餐在外婆那个好几顿都没人洗刷的大碗里，头也不回，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外婆常用一点光明的眼睛看着他们匆忙离去的模糊的背影，无比孤独而敏感的外婆只有就着眼泪下饭。

舅舅们总能找出一大堆没时间多看外婆一眼的理由！其实，从他们的怨言里就能听到，他们一直认为他们的贫穷是苦命的外婆遗传给他们的，是外婆将他们生在这个旱涝灾害不断的地方，以至于，他们不断地忙碌流血流汗却换来一场又一场的空欢喜！以至于，他们面对自己被洪水夺去的劳动果实一次次痛哭流涕。

人的出生是无权选择的。外婆三岁时坐着外曾祖父讨饭的木架车从北方一路惊惶走来，落脚在这个没人住的湖边洼里。外婆一生出门乞讨过数次，挖过野菜，吃过树皮。外婆活到八十六岁，没住过一间像样的屋子，没用过一件像样的家什。外婆为了扶养六个孩子，曾为他们吃的、穿的急白了头发！操碎了心！为了给舅舅们娶妻，外婆和外公更是拼上自己的老命，榨尽自己身上最后一滴血汗，变卖每一样值钱的东西，且不知多少次低三下四地到处求过人。可是，到病老之时仍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仍没能过上一个像老母亲一样的日子！　

我母亲一直努力地在尽一个作女儿的孝心，每个月都让我父亲买点好吃的送去看望外婆一次。母亲有心接外婆来同住，但自己担子也很重，有四个孙子跟着他们读书，每天的生活料理足够她和父亲操劳，加之身体多病，真是力所不及！所以母亲一直都被孝心和责任所折磨着，每次和我说到外婆时，也总是泪流不止。

不让外婆流泪，我只是在思想里想过，但要是落实到现实中我可能做不到。因为那就是要不顾老公的感受，不顾家里还有年迈婆婆的看法，不顾所有人的不同的想法，不顾经济上的巨大压力，克制物欲的强烈诱惑，甚至不怕因此而引起的家庭许多矛盾的激化！所以，我没有勇气去攻克这一大堆的“不顾”，永远只是想想而已。我在流泪的外婆面前是一个懦夫，是一个不孝的子孙！　

外婆终于走到绝望的天尽头！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大雪来临之前，离开了这个让她流了一辈子的眼泪的世界！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的世界！我不知道，弥留之际的外婆是否对这个让她流了一辈子眼泪的世界还怀有多少神往。有的话，那就是她多想住进一间大房子，在那里冬天不冷，夏天也不热；那就是屋子内有一张大床，床上有温暖的被褥；那就是不再住在这个水洼地，看到自己的子孙后代都住进高楼大厦；那就是自己有一副好身体，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己的事自己做；那就是在自己生病时，儿女们绕膝嘘寒问暖；那就是口喝时有人递来一杯热水；饥饿时有人送来一碗面汤；那就是在最孤独时，有人听她诉说这一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

但是，外婆您只有带着这些美好的愿望去了天堂，希望在那里上帝给您预备好这一切！可怜的外婆一路小心走好！

因为生活的奔波，外婆您走时，我没有回家见上您最后一面！今天早上，也就是您被送去火葬的早上，约在临晨四点左右，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家看您了。我掀开盖在您脸上的那块褐色的布，看到您黄色的脸瘦长，高大的鼻子还是那样的挺直，您居然面带微笑，没有流泪！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看见您有这样无限安慰人的表情。

因为您给我留下的记忆是，一个谦卑的老人，一个说话小心翼翼，边说话边拿衣襟擦眼泪的外婆。小时候见到您时，您总是说，外婆是个穷外婆，没有好吃的给你们吃呀；长大后，接你来我家，您总是说，外婆眼也瞎了，鼻子一把眼泪一把的，你们不嫌脏吗？外婆，因为贫穷，您向生活弯下您挺拔高大的身躯；因为贫穷，您委屈自己作为长辈的尊严。也许，现在您什么都不用顾虑了，可以过上无忧无虑、无痛无苦的日子。

外婆，您要走了。母亲和我都有预感。十一我回老家时去看您，就认定这是最后一面了。当时，您神志还很清醒。您要我母亲和妹妹把您的棉袄和外罩衣找出来，帮您罩上。说这样天一冷您就可以随时拿过来穿上。母亲在找袄子时，找出来一大堆生了霉的衣服，上面满是污垢。那天我们给您洗的衣服挂了满满两绳子。您要我母亲烧点热水给您洗头、洗脸、洗脚，因为离老姨来过之后又有一个月没人给您洗了。我妹妹洗着洗着就哭了，洗着洗着就要吐了。您除了身上还散发着热气，除了还认识我们，除了还能说话，除了还自己能把饭送到嘴里，其实，您什么都不能做了。不，您还能够得着床前的那桶水，您每天还用这水洗脸和洗碗呢！

天又冷了，您肯定受不了第八十六个冬天的煎熬了，所以您终于选择了回归天国。听说前一个月，您住别人家的破牛屋被要了去，您无处安生，轮流到那家住那家，可是您太脏了。因为您已瘫痪不能动，所以您不能给自己洗澡，您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怪味。所以没人想接近您。看您时，就像是看一头病牛吗？一头累了一辈子到老得了重病的牛吗？不是，没人看到您的存在。也许，您早已死了。

是的，我母亲求上帝时，老是求把您早点接到天国去呢。外婆在回归天国的路上，您后悔吗？您后悔生了这一大帮子儿女吗？您不会归结为这是前世的冤孽吧？前世谁能看得到，只是今世您是一个善良而多愁的外婆，脆弱而流泪的外婆，贫穷而多病的外婆。

外婆，您一路走好呀！归去天国的路肯定很宽敞很明亮。到了天国，您第一件事要问上帝要一副好身体，自己的事自己做；再要一双好眼睛，看看天国是多么的美丽，看看老舅也在那里，您一定会幸福永远的。

2008-12-1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