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这辈子别无所好，唯独嗜酒。每顿饭都少不了酒，但不多喝，一两杯足矣。用他自己的话说，“一顿不喝问题多，两顿不喝打哆嗦，三顿不喝没法活，喝多喝少不在乎。”老石怎么迷上这酒的无从查考，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与他曾经有过的那段光荣历史有关。

那是临近解放的时候，老石担任石家嘴村村长。因为这个村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几个解放军伤员被安藏在村上养伤。这一天，把守县城的“中央军”不知不觉地向村上开来一个班，老石有点慌了。保不住这批伤员他自己的脑袋也就丢了，这是区队长特别嘱咐的。老石当的是“两面口”村长，明地里替中央军做事，暗地里却通共[chan*]党。情急智生，他认识的班长“二癞子”，是个见酒不要命的家伙，老石假意奉承，把一班人引到家里，连忙安排杀鸡宰鹅，置办酒席。他想把他们灌醉，然后到区上送信。每人喝了一斤，已经醉倒一片。二癞子却没醉。老石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但还是清醒的，就又陪二癞子喝。二癞子酒量大得惊人，又是一瓶下去还面不改色，狂叫着“干”，要老石“再拿一瓶。”其时老石心里惦念着那一批伤员，咬了咬牙，拼了吧，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豁出去了。结果二癞子倒了。老石连　忙踉踉跄跄地奔往区里……

因有这一段光荣的喝酒史，解放后老石被调到县上做事，当上了国家人员，酒也喝得更勤了。假如与人一同喝酒，总要把平生唯一可以夸耀的资本拿出来抖抖。如同祥林嫂叙说“我的阿毛”似的，他千百次地讲这事，听的人耳朵都起了茧，而且书里戏里电影里也屡见不鲜，他总是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书戏是假的，摆酒肉阵的人若非海量，只怕是敌人没醉自家先瘫了。”他在讲自己那故事时，总要隐瞒一个细节，那就是最后他是灌了一酒瓶凉水与二癞子对饮的，否则，他必比二癞子先倒无疑。

有一回，老石喝醉了酒误了大事，被领导剋了一顿。本来是要开除的，念他初犯，便降他的职，分配当机关门卫。从此，老石蔫不拉唧的，绝口不提过去那段光荣的喝酒历史了。只是酒还在喝，常常一个人喝。一晃若干年，倒也清闲自在。

去年，机关盖办公大楼，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院内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老石的肩上便有了一副担子，把守着关卡，真也就抓住过几回小偷。一天黄昏，有辆运水泥黄沙进来的大卡车，出门时车厢盖着油布，天气好好儿的，老石顿生疑窦。他把油布揭开，傻眼了：车厢内净是木材、钢筋等建筑材料。司机立刻跳下车，先递上一支带把儿的烟，又笑嘻嘻地提出一扎“洋河”大曲：“行行方便吧。这点小意思……”

老石一下子上了火：“呸！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快把东西都卸下来。”

司机梗着脖子说：“哼！我是奉命替人家带的，别不识相。”

“天王老子也不行！”

司机钻进驾驶室倒车，只撂下一句话：“老东西，等着瞧吧。”

第二天，老石把情况向行政科长作了汇报。科长很气愤，竟有这等事。还表扬了老石几句，临了，又邀老石晚上到家里喝几盅，说有几个老同事聚一聚。门口的事情请小李临时替一下。

老石跟科长过去是同事，科长也经常听那喝酒的故事。酒席很快就摆了出来。桌子上大多是熟悉的面孔，也都是酒坛子。众人公推老石坐首席，科长下首作陪。人们轮番向老石敬酒，他从未受过如此礼遇。老石已有醉意，众人还在劝酒，他执意推辞，科长站了起来。

“老石，咱们是老熟人。你是知道的，我虽然也能喝几盅，但一般不喝酒。难得今天高兴，咱们痛痛快快地一人再干一瓶。”说着，科长给老石递过一瓶酒，自己也举起一瓶对着嘴，一仰脖子“咕噜咕噜”……

老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后来他听人说，那晚上少了好些建筑材料。老石这才忆起，前一阵子科长家正筹备盖房……不久又听说，那晚上科长酒瓶里装的是白开水。

老石仔细想了想，便打了一份退休申请书送了上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