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佬佬(乡下对男孩子的统称)妹妹你莫馋,半个月以后就是年。”
这话是腊八日过了之后,乡里老人经常对孩子们说的话,腊八日乡里杀猪、打年糍粑,弄得热热闹闹的,除了当晚大人会弄点给孩子们解解馋,但在接下来的日子还得按老法子过,一直要等到腊月二十三才能吃的。不是大人们小气,而是这些火塘上的鱼跟肉,除了过年吃之外,大部分除了家里来人款待之外,还要留到来年做阳春时吃的。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这种“懂事明理”也是跟生活学的,从小耳闻目睹扳着手指过日子,是块石头都灵验了。
我家小时候就是这样,每杀完年猪,除了腊八日那天晚上弄点吃吃之外,在余下这半个月,又按以前的老法子过日子,该酸萝卜的还是酸萝卜,该是白菜的还是白菜。当然这话让现在生活优越的人仕听了,也许会说:吃这些绿色食品还好点。好似很不屑一顾似的,但我是农村人出生,从小包括到现在,隔一天不见猪肉,看到猪跑都会流口水,以发展到现在还是一位“穷凶极恶”的食肉动物。那时更甚,但也不能怪我嘴馋,那时穷啊,一年除了过年过节能吃一顿肉之外,其它日子基本上就靠想。所以一看家里的火坑上挂满了肉,能不站在下面流口水吗?但流口水归流口水,那时虽然穷,我家兄妹几个蛮有骨气的,从来不上人家“望浆”(就是别家孩子吃好东西,自己望着流口水),妈妈到现在还以此为荣。当时,别人给我们东西吃,如果没有妈妈放口,是不会拿的。
我们只能扳着手指头算日子,等腊月二十三——小年快点来。每次晚饭后坐在火塘边上烤火时,三兄妹会轮流“盘问”妈妈:腊月二十三还有好久?一直问得妈妈要动五指山才肯放手。小孩子这种做作也是很正常的,更好诠释“大人望插田,小孩子望过年”这句俗话。大人怕过年是因为农村经济原因,而小孩子当然希望过年。过年有肉吃,有新衣服穿,年到来,杨白劳都要给喜儿买二尺红头绳扎起来,更何况早以摆脱“三座大山”,当家作主几十年的新社会人民,总得给孩子们弄几件新衣服应应节,大套点的父母还得给孩子压压岁,那么,又能从经销店里买到一副百子鞭小炮或几根冲天炮,又能拿着香尾子跑到晒谷坪去,晒谷坪上空就会响起“嘶……啪……”爆竹如一朵花般裂开的声音,此时,放爆竹的孩子脸也如一朵绽开的花朵,爆竹的快乐能让孩子们咀嚼一年的。
腊月二十三这小年,不是一上来就吃肉的,还得做事。
记得小时候,每到这天前一晚,父亲就会把任务分派给我们,主要是清理家,比如:把不用的农具放好,把屋扫干净,扫屋角落灰尘和蛛网,清理猪牛栏……说白了就是家里大扫除,整理好,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新年的到来。母亲在父亲下达一号文件之外,接着又下达她的二号文件:不能哭。年节有孩子哭,被乡下意为在“破兆头”,是不吉利的,这也更好证明乡下人心中的年节是何等神圣和对来年抱有多么重的寄托,神圣是不容亵渎的,惩罚的手段就是跟孩子的压岁钱有关。
那时候家里穷,屋就两间,工作也简单。记得小时候这天,我的工作是在一根长竹杆在扎一把草,高举着它扫屋顶和壁上的蛛网和黑色灰尘。乡人对这种大扫除名为“扫旧尘”,亦含有扫霉运之意。每个角角落落都要扫到,从字面上分析也可以看出“辞旧迎新和旧貌换新颜”的意愿在里面,尽管这“旧尘”年年扫,而日子亦然如黄莲一样年年苦,但乡下人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一年都没有中断过。
前年在家过年,小年这一天我也按乡里老习俗“扫旧尘”,当然,此时我已“今非夕比”当上了发号施令主帅的位子,“命令”女儿擦窗户,二元一个窗户,但她不干,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三元成交。刚开始她积极心空前高涨,一个窗户没完工脸就脏成小花猫,便诉起苦来,说我剥削她,价格太低,抱怨我欺负小朋友……从上午九点一直到下午,总算勉强完成,算帐时每个窗户又增加了八毛钱,她说:要想发,离不开八……不知道这孩子的吉利话是不是跟她奶奶学的,总之我听了十分顺耳。
在孩子们“扫旧尘”的过程中,男人忙着准备打年饭米,这天还得多打几担谷,把米缸子装得满满的。乡里流传过年这段时间,那些去世的老人都会回来,而老人回来第一件事就要到米缸子去看看,满缸的米能让老人无比欣慰和放心,这也许跟中国五千年发展史只少有二千五百年饿肚子的历史有关的。把家里猪栏,牛拦清理干净添上新草。每年一到这时,我们对其它事都没有反对意见,唯独到这事上便会露出不愿意的神情,妈妈便会说:傻儿!要想畜牲钱,要跟畜牲一样眠。并说,畜牲虽然嘴不会说,但也晓得过年,如果不清理干净,来年养猪养牛会发瘟的,到时,你们的学费钱从哪来,新衣裳从哪来……一说到这些跟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事上,就是再不愿意也要做了。
平日的乡下女人是十分辛苦的,除了做“生儿育女”之外,还要陪同男人去田里或地里嘴咬黄土背朝天。而今天又恢复本能的角色——家庭主妇,做起“捞茶煮食”原工作,从火坑上取下腊肉,腊肠……一切精心准备犒劳自己的年味,洗净,炖好。那天妈妈会做好多菜,炖腊猪蹄,羊肉炖钉子萝卜,鸡肉炖粉条,还有父亲从山上猎回的野猪肉……一股温暖的味道从香味四溢的锅里冒了出来,在屋里乱窜,从屋瓦的缝隙钻了出去,被冷冷的空气牢牢地积聚在院子的上空,形成一朵温馨的祥云。
炖熟的美食还不能马上吃,这一天还有一个重要的祭祀活动——祭灶神。
“灶王爷本姓张,一碗清茶三柱香。”乡下多土灶,呈圆弧形,多为两眼,在两个灶门当中的壁上,会留有一个长方形的空槽,那槽内就是灶王爷的地盘。有一张灶王爷的神像,我家就曾有过那样的一张,纸张是那种黄色老历纸,印制也粗糙,有点像现在盗版摆在地摊上的书,但灶王爷形象有点像现在所说的“粗像派”画,灶王爷肥头大耳的,头戴员外帽,慈眉善目,一脸祥和,那里像人人都得防备他上天会打小报告,世人想象的那种猥琐小人形象。不过,话又说回来,中国的神多为人创,人造的神自然会带着人的本性,中国人有一句“知人知面难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打小报告也算是中国一大通病,所以这位酷似和蔼的老者也不能逃离这个樊笼。中国人没少吃过打小报告的亏,再说灶王爷也只有一年上天向玉皇述职的机会,所以一到这天,老实的乡下人也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愉悦这位玉帝派出的“包打听”,妈妈会把他嘴上涂上粘性极强的的糍粑——让他张不开嘴,把他嘴上抹上糖——让他吃人家嘴软。
也许,灶王爷是民间最基层的神,有可能天天跟人民群众扎成一堆,所以,慢慢去才会失去那种官威,没有威信的人总会借助其它力量来巩固自己,所以到玉帝面前打小报告也就不稀奇,这只是我的忖想。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和精神上的寄托罢了,要不然天下这么多不平事,见报应的总是很少。
传说中的灶王爷还真坏过。他曾经把前妻给休了,后来家道中落,落得个乞讨下场,某天讨到前妻家里,羞愧难当,一头插进灶里烧死,也算是有点气节,后来被玉皇大帝封为灶神,从此弄到一份衣食无忧的美差,跟天篷无帅猪八戒差不多。我小时候烧火时,也被他腰粗肚圆的形象有点弄糊涂了,问妈妈为什么灶王爷这么肥?妈妈说:傻儿,我一家人还没吃,他就把好点的全吃了,能不肥吗?那时我很恨这位不劳而获的灶王爷,有时生气地把烧火的铁夹往他像上烫,弄得妈妈紧张几天。但我在院子一家人看到神像中的灶王爷又极其清瘦,麻布灰衣,极其落魄,长大后,把这两者一对比,感觉后者更真实一点。乡下的生活那样的清苦,再好又能好到那去,连放盐都要考虑再考虑,他能肥吗?
民间对灶神忌讳很多,做饭时不能用铁夹敲灶,吃饭时不能敲碗,不能掉饭粒,掉下的饭粒不能乱踩,不能把剩饭乱倒,女人身子不干净时不能近灶,妇女生孩子未满月不能近灶,不能在灶边说脏话,在家不能说上天不公平,更不能对天有不满,媳妇们不能背着婆婆吃东西……这些让灶王爷看到或听到,便会向玉帝报告,上天会降下霉运的。乡下人对灶王爷的感情极为复杂,人民对他是有爱有恨。爱的是期望他能实话实说,玉帝能真正降福人间,能充当人间不平事的侠客角色。恨的玉帝派下来的卧底,人没有百分之百的完美,某位伟人对自己的评价都是百分七十是对的,还有百分之三十是错的,更何况这是一群大字不认得几个的乡下人,偶尔也会骂几句朝天娘,发发命运对自己不公平,老天不长眼之类的牢骚……。所以一到这天,有些老人便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甚至把灶王爷的嘴给撕下来——让他无嘴可言。真是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这也彰显人性内心最脆弱部分。做完这些之后,也不妨碍这些“心狠手辣”的老人又好酒好肉摆在灶前,恭恭敬敬地翘起屁股做偮,这也算是恩威并施吧。虽然从未兑现过,但只要有生命存在,这种盼头又生生不息。
这种极端做法跟本地流传这样的一个故事是有关联的:某地有一个媳妇和婆婆相依为命,生活极其清苦,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这个媳妇极为孝顺,每天只给婆婆做点饭,而自己就吃煮饭时多余的米汤水,也是怪事,每天吃饭的婆婆却越来越瘦,而她却越来越肥,这事让灶王爷看到眼里,上天向玉帝参了这媳妇一本,说这媳妇心好毒,她自己天天吃“米油”,而把“米渣”给婆婆吃。玉帝大怒,派雷神劈了这媳妇。从这个故事也可以看出灶王爷还算是“尽责”的说实话,只不过有点昏庸,这也不能怪他,天天烟薰火燎的,再加上营养跟不上,年纪又一大把,能不老糊涂,难怪会有人把他的嘴给撕了下来。
“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了天,见玉皇,人间好事要多说,明年下界见吉祥。”末了,还会叫我们上前作偮。我们边作偮,妈妈边说:保佑“佬佬”养哈巴狗。祭完后,就把灶王爷“请”下来,连同那副对联:“上天言吉祥,下界保平安”,一并烧掉,就像一人向某领导受了贿之后,自己还在旁边提醒提醒。灶王腊月二十三子时上天,初三五更回来,就算完成汇报任务,带着吉祥保佑一家过平安日子了。
做完这一切,全家人就可以围坐火塘边享受自己辛苦一年得来的美食了。
过了这小年这一天,就进入乡下人的年了,就可以笼着袖子坐人家,妇女可以到处长着舌头说点闲话,男人可以打打牌,赌赌钱,喝点小酒,平时这种事在乡下极受人鄙视的,被视为不务正业,但在这时是没人说的,显得无比地宽容。也可以说从小年这天起,连束缚在乡村脖子上那根用陋俗和成规搓成的道德绳子也束之高阁,就算平时为了张家鸡李家鸭相过骂、干过架,再有意见的人,在路上碰到也会抱以会心的一笑,互道新年的祝福。
此时的天空显得无比的祥和,乡村最隆重的节日——年、真的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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