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苦挣了一冬的枝头还在冷风里颤动,等着春的巡礼时,当一个人置身在静寂的黑屋里,灵魂已去赶赴春天的宴会时,急需一支幽绵依洄的曲乐为心情伴奏。“琵琶行”里有这样的诗句,举杯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没有管弦的助兴,这酒也喝得不畅快。对,我的胡琴呢?哦,它象一个灰头土面的倒霉蛋正畏缩在那墙角里。琴弦已断,十年未抚。我不知道我的手指如今再与那两个根弦相触的时候,还能否奏出揉、滑、颤、跳的曲子?
我拉胡琴的本事得益于老爸的真传,我们那一大家里叔叔辈们都会拉胡琴。别看他们伸出的是一双双肥大粗糙青筋外突的大手 ,胡琴在他们的手里却不是粗笨的农具,而是听话的乐器。叔叔们也仅会胡琴的两把弓子(我们当地人将胡琴的拉法称作弓子),而我老爸会七把弓子,算是最高境界。
老爸在三乡五里被公认为是胡琴拉的最好的琴师。在当时,读过几年书的父亲算是有些文化的文化人,当时还是村上的会计,团支部书记,后来又转到乡里当会计。所以不乏崇拜者。那时,各村都有文艺宣传队,经常在村与村之间汇演。老爸成了主角。据说,老妈那时也是宣传队的骨干演员,就这样一拉一唱,眉来眼去,眉目传情,自然就走到了一起。胡琴为老爸老妈结下了三生缘。
老爸每天晚上都要坐在床边,翘着二郞腿,拉上几段扬剧过门小调,想必我胎教音乐也就是胡琴声。在我长得比胡琴高的时候,趁老爸不备,偷偷从床檐上摘下他的宝贝胡琴,胡乱地象拉锯一样"吱吱嘎嘎"玩弄着。时常一不小心将弦给弄断了,又不敢声张。那可是老爸心爱之物,心里想着这顿揍是免不了的。不过每次又幸免于难。老爸不可能不知道这坏事是我干的,可是他却佯装不知,老爸问我,想学胡琴吧?我说,想。老爸就在纸上画了一个示意图,给我讲解胡琴的原理、音符的位置、行弓的方法。大概是觉得我对胡琴产生了兴趣,当以扶持。只怕,老爸还有着将我培养成胡琴一代大师。老爸,我只能是让你失望了。
我当时觉得拜了老爸这样的名师,出头有望。我向来觉得自己其实是天资愚钝,没有音乐的灵性。我自是没有信心可以操持这胡琴。但是有老爸在上,就有盼头,担心自是多余。
觉得胡琴是一种神奇的乐器,仅用两根弦就可以表达《孟姜女》的忧婉哀怨,《二泉映月》的如泣如诉,《赛马》的高亢激昂。懂琴的人是能够听出拉琴人的心情。儿时的生活有着单调的寂寞,没有电视看,没有小人书读。我只能在胡琴声中找寻快乐。
大概是怕我只是心血来潮,会半途而废,老爸就送我一句话,紧吹笛子慢吹箫,小小二胡拉断腰。要求既要学,就一定要勤加苦练。得到了老爸的首肯,我可以堂而皇之动用他的胡琴了。
初学拉琴的我,手指就是没有老爸那么灵活轻柔。那胡琴传出的音绝对与野驴的鸣叫有的一拼。老爸大概觉得我的长进不大,终于向我传授了他的秘笈。三九天下大雪时,老爸让我把手伸进雪堆里,等手冻的发抖时再来拉胡琴。果然,我的手指在弦上就不自然地抖动起来了。
在不知不觉中,我居然可以完整地奏出一曲。我记得那道曲子是当时很流行的《妈妈的吻》。拉胡琴的技艺确实是在不断的提高,就象卖油翁嘴里的那句“熟能生巧耳”。见我拉胡琴的功力精进到了一定的水平,老爸好似找到了知音,与我同奏一曲。
宁静的夏夜,家家户户都将门板卸下,搭在门口纳凉,我与老爸坐在门板上来一段胡琴二重奏。我的几个叔叔还有几个懂琴的人都手持着胡琴加入了这演奏中来,十多把胡琴齐鸣,琴声传遍了整个村子。还有不少人误以为村里来了什么演艺团队,纷至踏来,瞧这个热闹,我的虚荣心在这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怀疑我学着拉胡琴的目的就是为了等着一刻。当时就有人还提议在春节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组织一个”送骐麟“的队伍,边拉胡琴边唱曲,挨家挨户地拜年,伸过去的小箩里,索要香烟和花生。好处还不少呐。只是每到春节的时候,老妈极力反对,说这还不象讨饭的一样。
我上学时,学校的文艺演出,我的胡琴始终是保留节目。每次我都能得回一张盖着学校公章的名星大头贴。走过青春的校园,走上工作岗位。老爸为了庆祝我真正的走入社会,一定要送我的件礼物,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有找出一件可以表的东西。我说,爸,就把你的这把胡琴送给我吧。老爸迟疑了一会,终于说,好吧,不过你可要好好珍藏,别弄丢了,这把胡琴跟着我都有二十多年了,胡琴的年龄比你的年龄还要大呢。我就是背这把老爸心爱的胡琴,手拎着行李走进单位的大院。
初到单位,身边的人还不曾相识。我一个人坐在单身宿舍里拉琴。这时,从二楼的窗户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她问我,你那有杂志吗?我说,我找找看。这个叫珍的女孩就走进我的宿舍,杂志没有找到,却是坐下来听我拉了几曲。她说,会拉琴真的很好。
我用父亲的二胡拉着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小调,作自我陶醉状。琴音却拐着弯里传遍整幢楼。很有多人循声而至,或立或坐,挤满了我的房间。对于他们来说这也许只是一种新鲜。因为接下来他们听够多够腻之后,我这里就人迹罕至了。我无端地感受了一个艺人不小心走红到不小心没落的过程。只能暗自认为他们其实是不懂琴的,付之一笑。我与艺人的差距其实还远着呢?我只是用在父亲那里学来的浅薄的二胡技艺消磨时光。怎么又贪慕起这恍惚出没的虚荣。因此说,虚荣心理的形成,有时是受外在因素的作用。
我后来对爸爸的胡琴的音质越来越不满意。我得了个青年岗位能手的奖,拿到七百元钱就直奔琴行买了把属于自己的胡琴。我将老爸的琴带回了家,我说,爸,原物奉还。爸说,怎么,不要了吗?我说,不要了,我买了一把新琴。老爸沉默了。我现在想来,老爸的沉默一定有着更深的意味。
成语晏安鸩毒意思是寻求安逸的生活就如同喝一杯毒酒。听了就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对我而言,本来就缺乏定力去安守固定的无趣的生活方式。辞职下海,此后的生活就进入到了让我不敢停休的奔波之中,一度时间拉胡琴成了我调适心情的最好方式。除了忙就是累,快节奏的现代人免不了承受生活的压力,忙碌中哪还顾得了“心情”二字。久而久之,我也冷落了胡琴。在一次搬家时,胡琴挤在杂乱的行李中折断了琴杆,崩断了琴弦。我好象没有作伤感状。用胶沾结实了悬于墙上,权作是纪念,有朋友来访时,总是很羡慕我还有拉琴的技艺。后来这把琴的安身之处沦落到了墙角。
真的要感谢老爸的传授。遗憾的是我现在离琴音也越来越远了。今天晚上,我看我的朋友博客时,我见她画了几幅画,我在后面留言,琴棋书画,才女无疑。可是我的琴呢?
我的琴音,它远在我的视线的最末端,象一个玩皮的不听话的孩子,招呼着它回家来,它却朝着我做一个古怪的鬼脸,并不向我移步。然后它得意地笑,我只能看到它的嘴形在动,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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