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隆冬,每到年关,我的心会变得莫名的悸动,意念集中在一个点上,嘴中喃喃,遥望乡关,我在期待一个温暖而熟悉的身影——漫天飞雪。
家乡的雪总让人措手不及,大多下雪的时候总是午夜时分。但细心的父辈们也能天空瞬间变幻察觉到雪的踪迹,要下雪时的当晚,灰暗的天空在瞬间变得莫名地金黄,明亮,然后会飘起细雨,纤细的雨如天上织女悬下来的一束束金丝,斜斜地交织着。
乡下的雪,来得那样地神秘。
雪子悄悄从屋顶的瓦缝掉了下来,掉在盖在我身上的被头上,打在脸上,从脸上又滚了下去,在脸上留下似有似无的湿意。这时,我就不愿意醒,不愿意睁开眼,因为,此时梦中也在下雪哩!那雪好大,起初是雪子,在深黛的屋瓦上叮叮当当奏起了天籁之音,无暇如雀眼般的雪子在屋瓦上跳跃,在屋阶前、三混泥晒谷坪上翻滚,能听到在穿林打叶时跟屋后果园里的竹枝树,李树,桔子树发出的窃窃私语……叮叮当当的声音没过多久就被唏唏嗦嗦如蚕啜的声音所代替。
外面下起了真正的大雪,飘起鹅毛般的大雪。那身影飘逸如仙子,洋洋洒洒,似飞天轻舞,不带一丝尘世的气息,带着怜世的媚眼,带着吉祥和祝福来到人间,端坐在不落叶乔木的叶子上,轻巧地立在路边枯黄的干草上,骑在光秃的树枝桠上……
雪夜有一种莫名的静,雪夜有一种让世界莫名的虔诚,即是每夜必定高歌一曲的雄鸡也会在那夜、自惭形秽而闭上那张自以为是的嘴,虔诚地聆听雪花浅呤细语。
第二天早上,打开大门,一股刺眼的光从门外突然袭来,瞳仁发胀,醒眼难睁,不由自主的偏过头去,屋外一片炫白。大惊!瘦瘦的冬肥得丰腴无比。长吸一口气,一股冷而不失清爽的空气灌入喉头,不由自主地“嘶……”地一声,满嘴酸涩,涩到牙髓。极目一望,平日里深黛色的屋瓦铺上一层厚厚的白色鹅毛,院子的四周的山不知被谁穿上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哩!目力能及的陇野如一位虔诚的人高举手中的碗,白色的酥从里面溢了出来,入眼无比粉嫩、松软……
世界如安徒生笔下的童话。
雪是冬天的花儿,雪是季节贴在农家小院喜庆的窗花。心中藏着“过年不下雪还是年吗?的农人,已经大释心头质疑。满脸生满铁锈的男人在火塘点燃了柴火,红红的火如一朵盛开的花,妖娆地抖动着,舔吻着吊上火塘上方的黑色鼎锅,鼎锅发出愉悦的“滋滋……”声;老人斜依着火塘边的条凳上,手拢在袖子里,一只花猫卷卧在脚边,红红的火光印红那张缀满岁月沟壑的脸,双眼微闭,干扁的嘴巴安然地咀嚼着,神态祥和。女人在炉火旁边用木棒把红苕,苞米往炉火边上的灰里填,只听“破、破”的声音,一粒粒跟雪一样白的爆米花从灰褐的灰里弹了出来,孩子们破不及待地张开了嘴。少倾,满室溢满红薯熟透的香气,撩动雪的鼻翼。
炫白的雪色,从窗户钻了进来,似一双手把孩子拉了出去。雪地上留下一路或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嘎吱,嘎吱……”清脆地向屋外晒谷坪,池塘,竹园里延伸过去。晒谷坪堆起了雪人,肥嘟嘟的,围着小花脖,红色的鼻子如孩子们冻得通红的脸一样的红。竹园里修长的竹子裹着一层薄薄的冰,似翡翠如碧玉,似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显得极其的不可思议和巫性,徒然间的巨变使临望者有点怯色,不敢弄出一点声音,一只鸟儿从竹林深处飞起,空气里激荡出羽翼扑风的声音。
树枝上垂挂着尖而长的冰凌,晶莹剔透,似奶奶深藏在柜子里那只陶罐里装的冰糖,馋嘴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扳一根往嘴里塞,满嘴清咧。真是怪事,透明的冰凌竟把孩子那张小嘴唇染得绯红,连那双小手也被染成了红萝卜。心急的孩子摇了起来,冰凌落了下来,相互碰触,如珠落玉盘,塞了身着厚棉衣孩子们一脖窝,咦!孩子们缩头缩身作鸟兽散般的逃离;早有人拿出了雪车在如镜面的池塘里玩了起来,从池塘的这头溜到那头,一头站一个人,跌下来就换班,大家都想过雪车的瘾,推时一定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或暗地里使坏,自然就会有人摔个仰八叉,狗爬、甚至倒栽葱……人跟雪车并排如陀螺“吱溜溜“地从这头滑到那头。哈哈……笑声把压在池塘边树枝上的雪也“嗖嗖”地给震泄了下来,连空气里也充满无穷的快乐,快乐的声音呈放射状向天空,陇野,远处高山传递!这种快乐在生活小山村每个孩子的一生中传递,从无间断,只要冬来,便会涌起。
这种快乐也伴随了我的童年,如一条快乐的河,从这个冬天流荡到来年的冬天,伴随着我所经历的岁月,贯穿今年的冬天,以致于,每每一听到“雪”的字眼或看到雪的身影,家乡如一副画卷徐展在眼前,一切如昨。
快过年了!临街的店面上挂起的大红灯笼,街头游走着穿红披绿的喜庆,玻璃窗里贴起了“福”字,粤语版的“恭喜发财,……”“财神到,……”等祝福歌声,强硬地从窗口,从玻璃门里挤了出来,汇聚在大街上如一股热浪,中和在冬的料峭,使我有一股莫名的躁热。
城里也下雪,但不大,稀稀散散,懒懒洋洋地从天空撒了下来,沾地就化成淡淡的湿意,入眼除了冷就是硬,若不是我行走在路上,还以为是一场短暂的冬雨。城市是一个拒绝四季的地方,那么冰雪自然也会把城市抛弃。没有漫天雪花,没有家乡那种“千树万树李花开”来撞击和酸涩我的瞳仁,在感觉上好象缺了点什么,好象有一种意犹未尽和不彻底,甚至用单薄来说都不为过。我知道,我身虽在千里之外高楼林立的城里,但心依然还在那个斜靠着大山的小山村未曾离开。因为我每到隆冬时分,心中还会涌起父辈的质疑:过年不下雪,这个年还有年味吗?质疑过后便是无穷尽地渴望。
昨天,电话那头的家人告诉我,家乡现在又是雪花飞舞。晚上梦中,我又见到那山那雪那人那景:无忧无虑的童年,松而软的雪地,无拘无束的笑声……家乡的雪子又从深黛色的屋瓦缝里掉了下来,落在我的身上,把我的梦都弄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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