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株杨树梢上还有两片紫色的叶子旋转,一簇赤luo的枝丫僵硬地支撑着那变得豁亮了的天。不知不觉间,冬天已不摇不摆不彷徨地来了。季节的更替常常让人心头泛起某种意念。过了这个冬天就退休,老丁想。
过了这个冬天,老丁就整六十了。平凡的老丁在生命的旅程中走过平凡的六十年,以至暮年回首,难寻觅一丝印痕,仿佛一杯白开水,寡淡乏味一览无余。既不曾出现辉煌的一瞬间而惊天动地,也没有丁点儿闪失而悔恨不已。只有那满头灰白的头发和脸上纵横着的皱纹,以及微驼的脊背和深埋在眼窝里黯淡的双眸,对他的人生作些必要的注释。他在机关当了一辈子办事员,生活像钟摆一般准确而有规律,上班按领导的布置,默默而认真地工作;回家照妻子的吩咐,匆匆而细心地做事。闲暇时,属于他自己的享受有三件:静坐、喝茶、看书报。几十年了,他的心境一直宁静而平和,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不该有的也就不会再有,余下的就等着退休了。
出了一件事,一件十足的小事。人的命运往往就由小事决定,这是哲人说的。
那天,老丁上班后,完成了一套常规的机械性的动作,坐到办公桌前,戴上老光眼镜,取出一本某个伟人传记来读,是昨天刚从书店买的。渐渐地他就进入了书的情境之中,想着要喝茶了,连眼睛也顾不上抬,伸出右手去抓茶杯……
这期间,办公室的人陆续到齐了。这间办公室里共有五人,除科员老王以外,几个人“肩膀”一般高,科长坐在隔壁。与老丁坐对面桌的是漂亮的女打字员小玲,就像一只活泼的鸟儿,整天叽叽喳喳个不停。而今的机关挺悠闲的,上班之初照例是马路新闻大联播时间,新闻发言人首推小玲。老丁是没有兴致的,偶尔做一两次听众,更多的时候连耳朵也不用。像今天,他就没有当听众。岔子也就出在这儿。
小玲背倚老丁的桌角,上身向后微倾,脸往上迎,双臂反撑在老丁的桌面上,正在为某件未必值得大笑的事而“咯咯”大笑——她常常摆出这独特的洒脱姿势,也许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猛然间,她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惊叫一声,迅速弹起身子,扭头望住老丁,同时牵来另外三双不同色彩的目光。老丁抬起头,失神的双眼接住四双复杂的目光,心头猛一激凌,一股凉气从脚底往上升,手臂开始微微颤抖。他的粗糙多茧的大手触着了小玲水葱一般娇嫩的手指……
“我,我……不是故意的。”老丁凄然地哭似的笑一下,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我去抓茶杯的……忘了抬头瞧。”他的话没有掺杂丁丁点点儿的假,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迷迷糊糊地懵了。他的茶杯里空空如也,上班时忘了沏茶。
“嘻嘻,”小玲似含抱歉的一笑,说:“没关系,您都可以做我的爸爸了。”
老丁傻愣着。同事们也许相信他的品行也许不相信;也许为了活跃气氛与他开了一些什么无关紧要的玩笑也许没有……老丁是听不见的了,他的脑袋里整个一片空白。
捱到下班,老丁做贼一般地逃出办公室,头像茄子一样低垂着,急匆匆却又轻飘飘地往家走,背就显出更驼了。儿子骑自行车到背后,喊一声“爸”,把他吓了一跳。
“我背你回家。”儿子说。
他就觉得对不起儿子,说:“你先走,我散散步。”
“我可以对天盟誓我对小玲决无一丝邪念。”他想,连续想了三次。到第四次想着时,他迷茫了。他的脑中已将自己幻化成了两个人。一个“他”想起与自己厮守了几十年的老伴,他对她忠诚信赖,从无三心二意。他们是父母做的主,无所谓爱情什么的,结婚生子过生活而已。生活也就太平淡了,平淡得连什么也没有。另一个“他”就站出来,尖刻地加以嘲讽指责:
触碰小玲手指的一刹那,你本无意识,后来难道就没有涌起极其短暂稍纵即逝的温馨?随之脑袋里难道没有滋生你的生命中从不曾有过的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吗?不明不白的东西扩展弥漫到你每一个毛细血管,促使你把白开水似的一生回望一次。你的内心难道真就是风平浪静的一潭死水吗?只不过你用几十年的心血营造了一具看似结实的蜗壳,其实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牢固。两个“他”重新叠合以后,就有一块厚重的乌云往老丁头顶压来。这把年纪了,不经意间毁了一生清白,沾上桃色的边儿……“你都可以做我的爸爸了。”简直是伤天害理十恶不赦天诛地灭死有余辜。可怜的老丁在迷茫中已想不出所以然又不得不想。那滋味,已超出了这件事本身的范畴,说不清是痛恨自己的卑贱,还是怜悯自己的低微;更说不清是对大千世界的困惑,还是对茫茫人生的感喟……
“你怎么啦?”老伴问。“头昏,大概生病了。”老丁淡淡地说,心里就又觉得对不起妻子,烦乱的心绪便加剧了。吃饭时,他应付似的喝了一点稀粥。夜里,他失眠了,极力克制着,以免有丝毫的响动惊醒老伴。一夜之间,他已老去十年,老伴劝他去医院,他摇摇头,在莫可名状的情绪中去上班,他还不曾有过迟到或耽误工作的记载。
今天他迟到了。
四双宽容的目光射来,他就觉得芒刺在背,目光就像锋利的刀叶一样,刮削着他的老脸。低头一瞧,地上脏兮兮的,他就认为是自己的过失,昨晚忘了扫地——以往是他的份内事,不成文的规矩。坐到办公桌前,他不知做什么好,不敢随便乱瞧,更羞于面对小玲那桃花一般的笑靥。他习惯性地起身去沏茶,就见老王摇晃着空暖瓶,轻轻皱一下眉,扫兴地往回走,他的心紧缩成一团。每每他是提前上班打开水的,从不需别人染指,可今天……他有意去补打开水,扫一下地,又怕被别人说成是为了洗刷。科长来有事,老丁先又一惊,以为来找他谈话的。后来局长也来,他又虚惊一场,出了一身冷汗。
人到了这一步,也就万念俱灰。老丁觉得不过一夜之间,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被人悄悄解剖化验过了。他这一生,就像一盘色香味皆淡,本不被人注意的菜肴,偏在举箸间猛然又发现菜肴中有一只屎壳螂……
老丁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
回到家里,老丁觉得自己似乎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心头的阴影越发浓重,以至于再也无力自拔。渐渐地,生理上出现了严重的病兆。头昏心悸眼花失眠食欲不振四肢乏力记忆力减退行走缓慢……
老丁终于没等到这个冬天过去。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在他六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夜间。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有一句话:“我……去抓茶杯的。”老伴听不明白,就问。他已没鼻息了。
事后老伴和儿女们仔细琢磨,好久也没有破译出这个密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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