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身。圆肚。砂锅蹲在煤饼炉上,闪着细腻而柔和的光。院子里,桂花树上挂满了细碎的小花,花粒撒下一阵一阵的香。
满头银丝的婆婆,系着围裙。一边守着砂锅,一边嘀咕,花那么大力气,不知会不会好吃呢。他站在旁边,向我挤挤眼睛,没有接他娘的话茬。
一会,砂锅的气孔里冒出一股乳白的热气。婆婆凑近,吸吸鼻子,说,有股腥味呢,花了那么大力气,不知会不会好吃呢。
砂锅里,现在,躺着一只老鸭。鸭子是他从菜场买来,砂锅是从超市挑来。大清早的,他给我打电话,他说,小狗小狗,有没起床了——我因为昨天晚上加夜班,没有回乡下的家,所以一个人呆在城里。
我说,被窝那么温暖,我才不起来呢。我躺被窝里看书。他说,外面阳光灿烂呢,我允许你睡到10点钟,并且,你只能睡到10点钟。10点过后,马上起床,过来。我去买菜了。
10点钟的时候,我把自己梳理完毕,回了乡下的家。
刚走进门口,就闻到一股血腥的气。婆婆和他,一人一张小椅子,弓着身,埋头干活。他的侄子和侄女,在一边拍着手齐声喊:二叔,刽子手;刽子手,二叔。
我走过去。他抬头。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他的手,通红通红,浸在冒着热气的脸盆里,脸盆里,躺着一只等待褪毛的鸭子。鸭子没有脖子,脖子在婆婆手中,婆婆桑树皮一样的手上,捏着鸭脖子,她架着老花镜,一根一根地寻找脖子上的毛。
“都弄半天了,还弄不干净。什么菜不能买,去买这种老鸭,换我,白给也不要。”婆婆一边侍弄鸭脖子,一边唠叨。
“妈,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已经说了不下60次了,我耳朵都起茧了。”
侄子和侄女躲他远远的,拉了我的手,争相着汇报他们的二叔当刽子手的经过。
早上,买鸭子回来,他一手抓着鸭子,一手握着菜刀。在他想要把刀往鸭脖子上架的时候,鸭子突然扇动翅膀嘎嘎地叫,他一惊,手一松,鸭子挣脱,满院子跑。立着的四个人,跟着鸭子团团转,转得喘不过气。再次抓着鸭子,他眼睛一闭,抓刀往鸭脖上砍。鸭脖子应声落地,鲜红的血直往上冲,溅了他一脸一身。
他侄女说,想不到呀,想不到,我二叔竟然这样心狠手辣,二叔真是个刽子手,是个纳粹党。他侄子说,我坚决不吃鸭子肉,坚决不吃,太残忍了。两个小孩,默契成一个团队,强烈抗议他的“纳粹行为”。
老鸭刚刚换了绒毛,黑黑的毛布满全身,有的细毛,还陷在毛孔里面,要弄出来,颇费心思。他仰起头,扭扭自己的脖子,说酸死了,说后悔死了,为了这只鸭子,我从早上七点起床,买鸭,杀鸭,褪毛,到现在还弄不干净,还担上刽子手的罪名,还被母亲埋怨不下60次。
“可是,小狗,你知不知道,老鸭滋补暖身,我是刚从书上看来的。”他红萝卜似的手继续翻拨着鸭子的身子。
我说,我来吧。他摇摇头,说,鸭子有股腥气,你站远点,不要让那股味道败坏你的胃口。
太阳已经直直地横在头顶,他叹一声,来不及了,老鸭只能晚上吃了。
那只老鸭,不知他到底侍弄了多少时光。后来,鸭子放锅上炖,婆婆去做自己的事,侄子和侄女自己做作业,我也去楼上的房间,他则在院子守着煤饼炉。
打开电脑,电脑桌面上,有个文件,是昨晚12点复制下来的。题目是《老鸭的制作方法》。打开一看,有红烧老鸭、笋干老鸭煲、陈氏炖鸭的烹调方法,配料及火候情况。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就听他大着嗓门在院子里喊:好香呀,好香的老鸭!跑下楼,就觉院子的香,是肉的香,是肉里吸透了料酒的香。一缕一缕的香从白瓷的砂锅里源源地涌出来。砂锅“扑扑,扑扑”沉闷地响。侄子和侄女这两个小家伙,这时,早把他们咬牙切齿的誓言抛九霄云外,顾不得腾腾的热气,揭开了锅盖,就低了脑袋下去,大口地吸他们的鼻子。
“香不香呀,香不香呀。”他得意非凡的样子。
“香。以后每星期烧一只老鸭。我包办。哈,老鸭就叫童氏炖鸭。”他越发得意忘形。
小狗小狗,我总要让你身上的寒,彻底远离。吃厌红烧老鸭,咱们就弄笋干老鸭煲,吃厌笋干老鸭煲,咱们再烧童氏炖鸭。他看着我,没完没了的。
我笑笑。只觉得满院子的桂花香,都淡了下去。身前身后,都是“童氏炖鸭”的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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