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诉说

秋天是诗歌的季节。那种澄明与肃杀,　那种高远与凛冽,那种缠绵悱恻与断然决绝,　无不与诗句锋利的两刃如出一辙。走进秋天就陷入了诱惑,　我们怀着诉说的渴望把心中的爱情坦露给大野和长风。而衰草依然葡伏,落叶依然翔飞,秋水依然在远方无动于衷。

恍然悟觉:　我们诉说的对象只能是我们自己。

是的,我对我自己诉说。秋天走过它自己的领地,把一些东西留下来,把另一些东西带走,它不理睬爱情。最后的花朵弯下身子,仅有的香气在风中飘散,它的魂魄将隐藏在种子的深处，到另一个季节到来的时候再吐露芬芳。云朵也是那样地匆忙来去　,　它无暇顾及一个诗人在大地上投下的渺小的身影。

在秋日的阳光下,我对着我自己诉说,并且被自己的声音深深打动……

46、　约定

秋天是上苍和我的一个约定。当秋天挥舞着鞭子,赶着上帝的羊群到来的时候,我正推开房门,放飞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但是，我遇到了麻烦。

我的肉体无法离开地面,只能在低处翻滚,最多贴着地面向前滑翔,和那些沙尘、纸屑一起,碰碰撞撞地在城市的楼群中穿行,或者低低掠过明亮的水面和刈倒了庄稼之后的宽阔的田野；　而我的灵魂一出门就抛开了我的肉体,御风直上到达了它渴望的高度,并在那里像孩子一样大叫大嚷:　快来呀!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究竟应该跟随着谁?　我空空地站立门前,在肉体和灵魂之间拿不定主意。这时秋天打着呼哨把西风的长鞭一挥,那些白云的羊群就远去了。我的灵魂变成了羊群中的一只渐渐　没有了踪影,　我的肉体也无声无息不知沉沦在哪片水域或者泥沼。我感到了撕裂的焦虑和痛苦。

秋天是上苍和我的一个约定。但空空的我该怎样履约呢?

47、　走过秋天

秋深的时候,远山已经呈现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凛冽的气息在树林间穿行,偶而掀动一两片落叶；虫鸣和鸟声日渐稀疏,　生命的歌声沉下去,在秋天更深的深处,耳朵失去了作用,你只能用灵魂来倾听。

而亲人的问候就在这样的时候传来。晚寺的钟声,　黎明的鸽哨,　泥泞的夜路上高悬于天边的星辰。孤独的旅人呵,我知道你为什么向路边的野菊花弯下身子，我知道赤桦树为什么激动地摇曳；我知道为什么你走过的时候,整个秋天都寂静无声……

48、关于永恒

关于永恒，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达到，即使最伟大的人物也是如此。因为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百年岁月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人类的历史能算得了永恒吗？如果把生命所经历的岁月浓缩到一天的话，人类才仅仅存在了几秒钟！对大千世界　纷纷纭纭、生生灭灭的无数生命物种来说，人类只是历史最短、适应能力最差、最为脆弱的物种之一，且又沾染上了残害同类、破坏自然的恶习。我们有什么理由侈谈永恒　?

自然界其他生命的历史可以远远追溯到人类出现之前，这足以引起我们的惊讶和赞叹　!　但比起山岳大地、江河湖海来说　,　这些生命的存在只是刹那。

而山岳大地、江河湖海远远算不上永恒。陵谷更叠，沧桑变幻，它们在永恒面前也只是刹那……

甚至我们的地球，它已有50亿年的高龄。但它只不过是　浩瀚宇宙僻远诡秘的黑暗中飘荡着的一粒蓝色尘埃。它在宇宙中的存在与毁灭就像一只蚂蚁在亚马逊热带雨林中的存在与毁灭一样……它离永恒还有着无法计量的距离　!

永恒就那样俯瞰着我们。它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无边无际、无量无限……它使我们一切接近它的努力都显得笨拙　可笑。

但我们并不放弃。在这一切接近永恒的努力中，最为成功的就是艺术了。艺术充满了高傲和自信，它直接来源于人类关于永恒的理想。在艺术里面，时空可以交错，瞬间可以定格，历史可以再现，自然可以模拟……艺术把一部分人的理智和感情经验传达给另外的人们，并以固定的形式代代相传。艺术使不可能成为可能，它的高傲维护着自身的纯洁，它的自信使我们也充满了信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是我们接近永恒的唯一途径。我们难道不是经常从一段音乐、一幅画作、一尊雕塑、或者是一首诗歌里面看到永恒上帝一样的面容吗　?

49、时间的通道

难道时间会在一些事物上止步不前吗　?　在大河村文化遗址　,　我看到了最早的纺线工具——石纺硾。一块圆形石头　,　中间打上小孔　,　插一根短木棒。这使我　大为惊讶。我想起了奶奶　,　她在世的时候只要一有空闲　,　就坐在门口用这种工具　"　合线　"　。方法是一只手把短木棒在腿侧　一搓　,　靠着圆形石头的重量　,　纺硾飞速地转动　,　连着木棒的　几根细线就合成了较粗的线绳。奶奶叫它　"　纳底子绳　",　是用来纳鞋底用的。春天的时候我也用这些线来放风筝　,　结实极　了。我怎么也想不到　,　奶奶用的这种工具竟然和四千五百年　前先民们用的一模一样　!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　看来时间确实是在这个石纺硾　上停下了脚步　,　几千年的社会变革和科学发展竟没能使它改　变最初的容颜。我想这件事情应该有个恰当的解释　,　要么是有一种力量　,　它有选择地把一些事物推向前进　,　而恰恰把石　纺硾遗忘了　;　要么是这种力量有意地把石纺硾保留下来　,　使　它在民间代代传用　,　成为一种提示我们记忆的象征……

肯定还有许多事物没有被我们发现　,　它们在深邃的乡下　保留着原始的形态和作用　,　与石纺硾一样和那些最朴实的农民相依为命。这些事物构成了时间的通道　,　使我们和遥远的祖先保持着一种神秘的联系。

50、陶罐、汲水女子

这是一件普通的汲水工具　,　又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浅棕色的表面使人想到了经常裸露在阳光下的健康、光滑的肌肤　,　上面绘着眼睛一样的黑色鱼纹　;　对称的双耳上有被皮绳勒出的浅浅凹槽　,　优雅的弧线从肩部水一样流向了罐底　;　小小的罐口丰满圆润　,　像一张正在唱出迷人歌声的嘴唇……

我的面前是一个新石器晚期的双耳陶罐。它曾被什么样的女子背在肩上　?　什么样的女子到那泉边汲水　,　裸足踩出浅浅的涟漪　?

我想起了安格尔的油画《泉》　,　那个肩扛黑色水罐的少女和这个汲水女子应该有着同样的身姿和步态。被那些温润的泉水洗濯　,　被那些暖春的阳光环绕　,　汲水女子肩挎陶罐从澄澈的泉边归来　,　要为行猎的人们准备晚炊。她心中有爱　,　所以她美丽　;　她充满欢乐　,　所以她歌唱。她不知道她的歌声随着这双耳陶罐留存了下来　,　被四千多年以后的我在一个秋阳朗照的上午静静聆听。那是绝无仅有的歌声。陶罐倾斜　,　蓝色天宇拱门一样敞开　,　涌进来角号、弓弦的鸣响、孩童的喧闹和五谷的清香。走过无数的黑夜和臼昼　,　就像是走过了一排排的琴键　,　汲水的女子呵　,　那亮丽和辉煌的旋律　,　都起自你的足下　!

泉水粼粼闪动　,　陶罐静谧。我在大河村　,　那是　多年以前的秋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