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安放在老屋西边的草坪上。近旁有两棵高大而古老的核桃和一棵栗枣,它们都是天生的,诞生于什么时候已不可考。
上个世纪80年代前,石碾是农村各家各户脱粒黄谷和粉碎饲料不可缺少的重要器具。一般是十几二十家共用一爿石碾。石碾必须安置在屋子的下方,口耳相传的,不知是何道理和讲究。我老家现存的石碾是解放后长辈们集体打磨出来的,虽有些笨拙但特别地敦实,不像其他地方的那么小气。这有可能是长辈们淘汰原来那爿使用了不知多少辈人的石碾的原因。旧石碾被磨得锃亮光光的,活脱脱的古董。老乡们非常实惠,并不十分看重它,用它时是石碾,不用了就是石头。至今淘汰了的石碾底槽盘依然被搁置在小溪旁当作铺路石,而光溜溜的圆磙子则孤零零地闲在竹林下的落叶与荆棘里。新作的石碾比原来的大气多了,据我想可能一是钢铁家伙逗力管用;二是社里用的是水牛,个大劲也大。
当“叽叽张张”的石磙碾动和木架牵引磨擦的声响夹杂着水牛铃铎声一遍又一遍地穿透薄暮传来时,不少的人尚在梦中。年老的大爷大伯也多是刚刚起床,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吐痰的声音;接着是鸡鸣狗叫和男人女人下地的身影。瓦缝中升起了袅袅炊烟。石碾是乡村繁忙生活的前奏。没有石碾不是真正的乡村。
自我懂事起,石碾就在了。宽宽的槽堂被碾磙压迫砥砺得光滑如鉴。穿杠加纤的碾架和固定石磙的“万年桩”在我的记忆中是换了一次又一次。石碾碾出来的米又大又红又长,是糙米。当时有糙米也不错了。糙米饭口感不怎么好,但永远是最好的饭食。当我端着土陶碗扒下那些红米饭时,心中总涌出无限的喜悦。
石碾是用水牛牵引的。将枷担架好,用布片蒙住牛的眼睛,吼一声“走——”,牛便不停地走起来。槽堂里的谷物被滚滚向前的石碾不断地挤压到边缘,我便用高梁苕刷跟在水牛的身后不停地向堂子里攒推着,一刻也不能停顿的。祖母撮下一些碾过的谷米到旁边的石头上簸扬筛旋,分离出脱了壳儿的红米,把没碾砸好的又回倒到堂子里。我向堂了里撮添谷子,时而挥条赶牛,在水牛圆楞楞的屁股上轻轻地打一下,刷出一线白色的印迹。水牛对我的趋赶很是藐视,也不在乎,视有若无。这边添加谷子,那边出米,吹糠见米。水牛拖着转动的石磙机械地循环着,一圈又一圈。人围着槽堂打转,稍不慎,牛蹄还踩到祖母的小脚上。碾米比较慢,往往要一两个时辰才能碾完一斗谷子。水牛大多是累得口吐白涎喘着粗气。石碾碾米到了最后总是要留下一点点尾巴,不能悉数碾完,祖母叫“谷头子”。“谷头子”谷多米少相夹杂,量不大,仅有三五碗。没法碾了,只好收拾回家到石碓窝里去舂。现在想想,要吃顿米饭也特费工夫的。尤其是遇到婚丧嫁娶生期满月之大事,备办时光是碾米就要花去好多的人工。
淳朴的乡亲们做事情粗中有细,有时还特艺术化的。为了做水牛的“蒙眼壳儿”,缺少布,不少的姨娘姐妹们就地取材用棕叶编制。先是采摘嫩的棕梠叶,凉干,然后用针麻从小到大螺旋一般织连起来,刺绣似的。织编出来的“蒙眼壳儿”活象现在姑娘们用的乳罩。她们细心想得周全,对牛的感受体贴入微,有的在“蒙眼壳儿”的外面又缝上两小块布片,或做出对称的图案,在边缘用柔软的布条儿包边,牛戴上了自然很舒服。做“蒙眼壳儿”如同纳鞋底一样是婆姨们的手工活。其大小都是量牛所制,合体合辙。水牛戴上了大小合适的“蒙眼壳儿”拉起碾子来很是来劲,有精神。
生活相当困难。大米很少。母亲便将玉米或小麦放到碾上去碾成“米”。簸去皮壳后碾成“玉米”或“麦米”。做饭时与大米混和在一起,做成干饭或煮作稀饭,味道还真不错。加上稍有荤腥的酸菜,也算是别有风味的佳肴了。
石碾与家家户户父老乡亲的吃饭问题紧紧相连,受到了人们的倍加爱护。碾架是社里安排木匠时常维修或换做,当然是用好的柏木;木匠是作为出工人记工分的。关于石碾还有一些传说。说是人死后,阴魂首先被绑在石碾的“万年桩”上,阴气很重。我们有些害怕,不敢去。每当社里有人去世后,大人都不许孩子们爬到碾盘上去玩耍,担心撞到阴差肚子痛或生病。若碾子上有蛛丝网住了一只虫子什么的,有可能就是拴绑的阴魂的化身,碰见了是很晦气的。那时我多是绕道而走。
树荫如盖遮覆着碾场,可挡风雨可阻烈日。靠着树干还可放家什物件。大人碾压谷物忙活不已,孩子们就在近旁的青石头上嬉戏玩耍,爬上爬下,跳来蹦去。石碾除了碾米,还碾猪饲料,如碾玉米棒子,碾纸浆,碾木炭粉制火药等,功不可磨。
在老乡的眼中,石碾还有不可小视的魔力。后面有一座山,生得峻峭传神,叫“渴龙奔江”。据说是社里的风水地脉。山下住着一户人家,怨人富裕笑人穷,为了不让地脉奔走他方袒护福佑别个,便请阴阳先生在山下有意安置了一爿石碾,要阻止地脉前去。社里的人大多是一个族的,对此阴损之事自是愤慨不已,早已怀怨。恰好遇到建电站要修公路,那户人家搬迁了。社里的小伙子们按捺不住,一气之下将石碾的碾磙掀翻推到了深沟里,煞是快意。当然是不是风水地脉,魔力有多大,不得而知。
随着改革发展,脱粒碾米机在农村渐渐多起来,取代了石碾。老屋下边的石碾极少使用而最终闲置。白白净净的石磙与厚实的槽盘在风雨中转黑变褐以致飘满了黄叶,长出了斑驳的苔藓;木质的碾架日渐朽腐生出了菌耳,残破不堪,一派萧瑟沧桑。石碾的周围长满了蓬蒿。除了充当孩子们的玩物和人们过往歇脚外已是百无一用。
石碾成了乡村地道的文物。不知咋的,吃惯了白米饭的我,又想起了红米饭和石碾来。
-全文完-
▷ 进入洁尘飞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