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代,我的左手边是教堂,右手边是庵堂。
与母亲上教堂,接触的绝大多数是老年人,极少数是年轻人。他们彼此都是兄弟姐妹,见面第一句话是:感谢主。真的要感谢主安排他们在一起听从牧师的教诲,真的要感谢主将要聆听他们的忏悔赦免他们的罪孽而减轻他们身上的病痛,真的要感谢主赐给他们五谷杂粮赐给他们星期日的聚会使他们蒙尘的心灵到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洗濯一下得以清净。我也和母亲一样口念着“感谢主”,头皮接受着老人们慈祥的爱抚。在这个被芸芸众生另眼相看的圈子里,在我的老师和各位团员党员竭力否定的圈子里,我感受着一张张病痛的脸,谦卑的脸,烦恼不堪的脸,悲天悯人的脸,神情如大理石般安静的脸。抬头是十字架,是耶稣像,是控告出卖上帝的犹大的巨幅图画——《最后的晚餐》,是四个巨大的神秘不解的红色宋体字——以马内利;低头是稻草蒲团,是合眼,是长篇祷告,是乞求感谢——阿门。出门的时候,阳光,土地,水流,空气,无不闪耀着基督的光彩,信徒们相信耶稣基督在空中凝望自己,那个生活的最高法则正在头顶上监督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他们因为被监督而慌张,而有点约束,而有点庆幸。虽然他们也犯罪,也残暴,也无知到把孩子养成了坏蛋,也急躁到和邻居吵架而被评理的老手们揶揄指责。但是他们会关起门来在蒲团上屈膝跪拜在苍天之下所犯的错误,以求得上帝的原谅。他们的忏悔,有时是痛苦流涕的;他们的祈祷,有时是热情满怀的;他们对上帝的赞美,有时是声嘶力竭的;他们相信自己,用这么多悠扬的曲子和深沉的歌声与天堂联系着,上帝一定能够做到心理有数的。
这个圈子里的人,是一群被现实世界否定和排斥的人,他们渴望着容纳和寄托,渴望着尊重和友爱,渴望着超脱和坚强。虽然有那么多的人是因为世袭了前辈的职业,受到了朋友的影响,忍耐不了绝症的痛苦,承担不了医药费的昂贵,而来到这个精神领域里。信仰,他们每天念叨的东西,并不能充分理解的东西,把他们从我们的俗世中分离出去。我们嘲笑他们,当小小的我有点理解上帝的虚幻的时候也怀着十二分鄙夷的态度嘲笑他们。然而,我活到了四十岁,教堂并没有因为我对它的认识越来越深刻而颓废,上帝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也并没有因为科学越来越发达而消亡,反而有更趋繁荣的景象。是什么让人类相信玄虚的东西?尤其是中国人,开创道教的中国人,对基督教这盘菜肴愈做愈精制了!点燃蜡烛的平安夜,载歌载舞的圣诞节,缔结永世婚姻的大教堂,让我不得不赞叹信仰的可怕和神圣。我们生活在太现实中,缺乏浪漫,缺乏童心,是离线的风筝,随着生活的风向飘摇。我们的灵魂是没有归宿的,而他们一直与他们的主一起,过着十分清晰的走向天堂的生活。这种信仰看上去是那样无知和愚蠢,可是其内在所蕴藏的道德力量比我们不知要强大多少!我亲眼看到过虔诚的基督徒弥留之际的面色:安详与幸福。也亲身参加过他们的葬礼:唱着欢送的歌,给死者盖上一面绣着十字架的锦旗。更多的是:母亲拉着我的小手到她的兄弟姐妹之间去祷告,去忏悔,去求得基督耶稣的原谅,以拯救他们在凡间的痛苦心灵。上帝这个空洞的存在,是他们最信任的倾听者。他们的一生是连贯的,目的性很强。他们的一生是一篇童话,是一篇不属于我们俗人阅读的文章。我的母亲已经老了,她一点也不担心死亡的日子,她微笑着说:“我将来是要到耶和华面前服侍他的。”按照我们俗人的下流观点来议论这些信徒们:上帝是女信徒的梦中情人,上帝是男信徒的同性恋者。
我一方面在母亲的精神世界里感受着玄妙的基督箴言,另一方面又对故乡的西北方的那个坡度低缓的山冈上那座没有尼姑的庵堂怀着深沉的感情。庵堂里面只有一尊观音像的底座,一个香火木案。庵堂的木板门已经陈旧不堪,推开和关闭之间的吱呀声干燥而响亮;两旁照壁上的石灰大片大片地剥落了,显现风雨沧桑的样子;两根青漆柱子也有大块的裂痕,露出里面的黄灰色的木纹;对面就是那尊观世音菩萨的底座,底座前一个一米多高的香火木案,我猜测原先一定是鼎器,在某场运动中给砸了毁了的,菩萨的命运相信也是如此。关于庵堂的传说,总是离不开女人的故事的。女人,尤其是长着几分姿色的女人,总要受着来自男人世界的强*或威逼,出家为尼总是无奈之举。在关于庵堂的所有戏文里,可以概括为两类典型的故事:男女私情,母子之情。有两个故事在戏剧世界里是传诵不衰的:一个讲的是男的躲在庵堂里避难,女的冲破封建藩篱冲破父母嫌贫爱富的障碍到这个庵堂里和男的相认相爱的故事;另一个讲的是失去情人的母亲在庵堂里把孩子偷偷生下来,又把孩子送人抚养,孩子中状元之后冲破世俗观念冒着丢乌纱帽的危险在庵堂里把母亲认回家去的故事。故乡的庵堂不知蕴藏着怎样的故事?没有人告诉我。那座破旧的房子堆满了稻草棉花杆麦秸豆秸等杂物,蜘蛛网也布满了各个角落。木格子窗户被哪个人拆去当柴火烧了,后来连木板门也不见了。
每次走过这里,我总试着编个圆满一点的故事来安慰自己的想象。比如,有一个绝代佳人为了躲开战乱而来隐居,她的郎君中状元后把她给接走了,这里就破败了。比如有一个苦难深重的母亲,为了复仇雪恨,在这里把孩子偷偷抚养成人,孩子长大后当了大官,再把母亲接到朝廷里去了。我的想象离不开状元和大官的拯救,有时便遭到比我大一点的孩子的讽刺,他们说:也许美女在这里更受到骚扰,光棍们在门外学鬼叫来吓唬她们都说不定。我想问母亲,可是母亲与道教佛教势不两立,我怎么可以和仇人问问题?偷偷问老一点的老人,他们对于提出问题的这个人并不重视,常常冷着一张脸,说:小孩子不好好读书,关心这点事情干啥!于是,我眼见这座庵堂日益破败,日益憔悴,日益灭亡,还是没有了解到它应该发生过的故事。直到一场大火彻底把它覆灭,烧成灰烬,这个我所不知道的孤独女人的故事也随着烟尘消失在辽阔无边的天际。
我是走在教堂和庵堂之间的路程上逐渐长大的人,既没有得到神谕的启示和心理的安慰,也没有在被痛苦逼迫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得到一处地方专门用来修身。我在现实的纷扰中挣扎,奋斗,经常失去信心,甚至经常对既定的方向怀疑。儒教,道教,墨教,这些传统的中国文化搞得我无所适从,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些舶来品又混淆我的视听,所以到了今天,我成为一个什么教派也不是的人——自由主义者。而自由主义者,往往放纵对物欲的追求,金钱,权力,美女美男,烟酒古玩,爱情畸情,看上去,我们在创造着生活,世界因为我们的创造而生机勃勃充满活力,而事实上,我们在创造的同时又毁灭了多少理性多少道德多少应该约束的东西。我们不一定要参加什么教派,但我们心中一定得有一个理性的教派来约束自己的言行。有的人把它称之为科学,蛮好,科学不仅仅是理科范畴的科学,更应该是人文学科的精髓。有的人把它称之为哲学,更好,它可以涵盖生活的所有,那么,就让哲学从每个人的童年时代开始教育,使人的一生能够科学地度过。假如我们认识不到,或者实行不了,那么,我们还是相信基督教、佛教、墨教等等的学说吧,在他们的学说里面有一个核心,那就是人的教育。而我们的现实生活正缺少关于人的尊严人的职责人的道德等等优良人的形象教育,所以有让众多的人感喟世风日下之叹。对于世风日下,我们虽然不可能像古代美女们那样采取躲避的办法,事实已经鲜明地告诉我们:庵堂文化因为消极的人生态度而隐没了,但是我们可以积极地寻找突围的办法,比如游戏软件的开发,为什么不从哲学角度来设置问题布置障碍,以便早日使那么多的年轻人迷途知返,回归到真正的求学或者为创造幸福生活而奋斗的道路上来呢?我期待着生活的哲学文化能够引领芸芸众生明确生活的方向,端正生活的态度,达到生活的快乐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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