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入伍时,父亲送我上车,舅舅在一旁痛哭流涕,拉着我的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幼时母亲病故,舅舅当场晕阙。我一直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看待这个未老先衰的舅舅的。成年后曾听父亲讲,外公是在外婆大肚子的时候将外婆迎娶进门的,那孩子就是我的母亲。以那个年代人的思想来看,这多少是需要有些勇气的。
11岁那年随父亲去看望亲外公,可怜的老人是在我母亲病逝整整三年后才得知。那时他已卧床多年,朝鲜战场上他被自己人的炮弹流片击倒,自此就留下了病根。见面时,病恹恹的他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干卷的眼神里说不尽的忧伤,父亲安慰他时止不住两行浊泪滚了下来。我想我是一个不孝的孩子,因为就在他将手伸向我的时候我躲开了,父亲气的脱鞋子打我,我默默地挨着,只是定定的看着仍旧哭地伤心的这个满脸白胡子的老头。第二天屁股肿的没法上学,舅舅前来探望并再次落泪。从记事到现在我共见他四次落泪,那是第二次。未了,听他讲起他和我母亲小时候的事。那是一个磨难的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时周村的树皮全都被饥饿的人群剥光了,实在没吃的就去卷池塘干涸的地皮充饥。外公就是在那三年的头一年就已去世,倒是省了很多辛苦。那年母亲9岁,舅舅只有5岁。姥姥体弱多病,每日里只能扶着门框看着一帮半大的瘦骨嶙峋的孩子暗自垂泪。母亲姐弟7个排行老2,舅舅最小。家中除了最年长的大姐需照看4个妹妹外,照顾最年幼弟弟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她的头上。一日,5岁的舅舅独自玩耍时经不住外乡人两个窝头的诱惑,被拐跑了。母亲空着肚皮找了十几天,才从60里地外的破窑里找了回来,幸亏兜里的几个玉米芯,不然恐怕还未找到便先饿死了,看着望着她傻笑的舅舅,母亲以为是被饿傻了,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两个玉米芯,却被舅舅一把抢过甩手扔进了破窑的地窖里。最终,母亲还是靠着两个玉米芯把舅舅背回了家。自此后孱弱的母亲就一直多病,而慢慢长大的舅舅也一直为此内疚、自责。
成年后的舅舅老实到沉默寡言,木讷却又偏执,典型中国式农民共同的烙印都能在他身上找到,未到中年就已满头皱纹。岁月的年轮,在他脸上刻下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印记。这与那个时代特殊的政治环境和生存环境不无关系,因倍受外婆大肚改嫁的影响,舅舅小学还未毕业就被退学,而他的童年,是在乡亲们的流言蜚语中度过的。尤其是母亲有两个父亲的事实,也令他无法接受。直到后来,他幼时的长辈渐渐地离世,这段旧到发霉的陈年旧事才从人们的饭后谈资中剔除。可以说,在他前三十年的生命中时刻都伴随着别人的白眼和不屑,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情形,很多儿时留下的创伤,可能究其一生都无法抹泯。
后来,娶了舅妈的生活更是让他无法释怀。人生就是这样,到处是现实的无奈和情感的深坑。在我看来,舅舅和舅妈之间是没有爱情可言的。这种情形,在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中举不胜举,这就是他们悲凉的所指,我是无法想象让我娶一个我不爱的人会是什么样子。我记忆中的舅妈也的确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所以从小到今,舅舅的家去过有几次扳着手指头都数得清楚。前几天接到他的电话时,就曾被他抱怨我嫌弃他和舅妈,我无力辩解,因为他认定的事情多数时候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这就是他偏执的地方,现时的舅舅已步向苍老的边缘,岁月的苍凉反倒让他变的有些敏感和猜忌,电话里说到最后是他抽泣的呜咽和干呕的咳嗽。饥饿所遗留的顽痼,越来越明显地摧毁着他日渐衰落的身体。我猜想他定是喝了很多酒才给我打的电话,这是我第四次见他哭,确切的讲见到的只有三次,这次是听到的。不过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因抽泣而干呕到脸红时痛苦的表情。看来,有很多话,很多人只会选在酒后诉说,我只好承诺回家后陪他好好喝一杯,虽然父亲曾提前警告过我不要拉他喝酒,因为这些年的内疚已经快要使他崩溃。但我知道,很多情感是只有用酒来宣泄的。虽然我并不爱酒,可是孤独的感觉压的紧了还是会花钱买醉,可能男人爱酒的原因就在于此,何况生活总是会让我经常感到孤独。每念及此,就会想到我那些战友,那些个鲜活的脸就跳到了眼前,哭的冲动也随之而来,年代愈是久远这种冲动就越是急迫、强烈,这样的感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可能我也有些多愁善感。完全可以理解我入伍临走时舅舅为何哭的那般伤心,或许不单是我在他心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更多的应该是我身上有母亲太多的影子吧。
人生似梦,像他一样在忧伤中挣扎着的何止千万;往事如烟,在情感的漩涡中浮沉的又岂止千万人。这让我苦苦思索人生的意义,本位点讲,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可是,我们身上都延续了上一辈人的生命和期望,所以活着又不单是为了活着……父辈们的困惑也许也正在我们身上延续着,可能我的舅舅至今仍是在这些纠葛交织中挣扎着,无法超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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