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是一般的漂亮,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她。即使再忙再累,母亲也收拾的干净利落。我很少见母亲灰头土脸过。母亲做事雷厉风行,待人不拘小节,属于粗线条型。母亲目光凛然,让孩子们不敢亲近。记忆里,似乎搜索不出躺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场景。身为女人,母亲绝不允许重男轻女的思想存在,她最喜爱的豫剧《花木兰》里有句唱词“谁说女子不如男”,正是她性格的体现。不知是被遗传还是被熏陶,姐妹几个成家后,多少都推行“大女子主义”。
漂亮的女人爱照相,母亲亦然。照相时还摆出或读书或看报的姿势,以示自己是个文化人。我们姊妹照相,母亲也会塞来书报,要求模仿自己,可以看出,母亲何等的尊重文化。在那个贫困的并要革文化的命的时代,母亲硬是把七个女儿陆续送进学校。那时的村校涵盖了小学初中及高中,我们七姐妹依次分布在各个年级,且个个成绩优异,每逢期末的表彰大会,七朵金花依次登台亮相,展示风采。墙壁上的奖状,与其说是显摆,不如说是糊墙,后来母亲懒点再贴,干脆送给邻居做鞋样。每天早晨,高高低低七个小姑娘穿着花色相同的衣裳,背着书包,说笑着走在乡间小路上,可算得上一道别致的风景。
姐妹们都能够接受较高的教育,得益于父母的英明领导。母亲常说:“一个国家的兴旺在于国长,一个家庭的兴旺在于家长。”大集体时代,上学的孩子是没有工分的,换言之,就是没有口粮,单靠父母参与生产队的劳动,估计能果腹都很难。父母自有他们的高招——发展副业,曲线救家。于是乎,家里几乎集中了所有家畜家禽的种类。我的童年,就是与羊群与鹅群一起度过的。每到暑假,父母就让我们打荒草,晒干的荒草被父母现金收购,而且多劳多得,这样的政策大大刺激了姐妹劳动的积极性,暑假结束,道场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草垛,如蒙古包。不知道这些荒草能卖多少钱,反正开学后的学费都交齐了,新衣服也穿上了,偶尔,母亲还会拿出一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切成小牙牙,分给我们。
母亲从城市下嫁到农村,还没来得及耍一耍小姐脾气,就被火热的农村劳动卷了进来。小山一样的红薯堆,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雪白的片片;一顿饭的工夫,母亲背回一垛荒草。但是,做饭洗衣带孩子等等琐碎活计,母亲却很是不屑,一股脑全交给了父亲。母亲喂猪,从来不是一头两头,而是以群计算。别人家的猪发瘟死光了,我们家的却个个膘肥体壮。猪们不仅可以卖钱,还可以充兑国家的订购任务,换取同等重量的粮食。每当母亲偷偷蒸出一大锅鲜白的馍馍时,我们的笑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要知道,邻居家连窝窝头都不敢往饱里吃啊。
“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多一分耕耘,多一分收获”,母亲时不时道出惊人之语,并将其贯彻到生活里。记事起,我就没能睡过懒觉,天还没亮,一声令下,家里顿时热闹起来,无论年龄大小,统统起床,铺床、叠被、刷牙、洗脸……现在想来,简直就是军事化训练。直到现在,我们姐妹都没睡懒觉的习惯。姐姐们有的做饭,有的喂猪,有的清扫院落,而我和四姐常常被派去拾羊粪蛋。我们打着马灯,四处寻找歇息的羊群。只记得地面下了薄雪一般的冬霜,月亮又大又白,还冷冷地挂在天空。
母亲经常自负地说:“是金子总要发光。”土地承包到户后,父母更是如鱼得水,大展身手。他们不惜重金买回优良粮种,大面积种植经济作物,再加上有效的田间管理和不失时机的抢收抢种,不久,我们家就开回全村第一台手扶拖拉机。翻过一年,又在靠路的村口盖起新瓦房。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们一个个羽翼丰满,不再满足于父母的天地,飞得天南地北。
母亲患脑血栓时,我正巧从省城赶回参加考试,饭后老公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实情,天,顿时塌了下来。急忙赶到医院,父亲看到我,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他推推昏睡的母亲说:“看看谁回来了?”母亲艰难地睁开散光的眼睛,话音含糊不清:“是依依么?”随后,母亲疯子一般喊叫起来:“我要回家,我要走路。”几个人按都按不住。护士跑来注射了一针,母亲这才继续昏睡。我顾不上擦去泪水,忙去为母亲拣药,为父亲买饭,抱一堆尿不湿跑到水房里……
失去自由的母亲脾气暴躁,几近疯狂,每每看她折磨自己,都心如刀绞。病榻上的母亲,如雄鹰折断了翅膀,如奔马困在笼中,她痛着,我也痛着。
后来,为了所谓的理想,我们一家三口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兰州。母亲身边只有父亲陪伴。由于半路出家,生意做的并不顺畅,一再牵延,便几年没有回家。前年冬天的一天,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快回来吧,你妈想你们了。”感觉到父亲的哽咽,我的毛孔都紧紧收缩。顾不上收拾行李,我便直奔火车站。
病床上的母亲怎么就枯瘦如柴了?她眼窝深深塌陷,几乎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在微弱地呻吟。见了我,母亲说口渴,我急忙用吸管喂母亲喝水。之后,母亲便安然入睡。正与父亲询问病情,母亲突然喊道:“快给我穿衣服,花轿来了,要抬我走。”完毕,就再也没苏醒。扑到母亲身上,却找不到一丝呼吸。母亲的面容是那么安详,似乎还浮现着一丝微笑。半个小时后,我发现母亲的容貌又恢复了往昔的美丽,甚至找不到一条皱纹。母亲的手臂那么温软,我一遍遍抚摸着,试图给她也是索取最后的爱怜。
母亲走的并不远,她还时时眷顾着我,不定期飘进我的梦里,用她那一贯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我,敦促我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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