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的风来得如此洒脱。

洒脱只是感觉，不一定非要草长莺飞，不一定非要花开花落，只是这个季节给我的纯粹感觉，就好像风过发梢，忘情舞蹈，不需任何理由。

我坐在教室的窗前，凝视着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的校园，心里面猜测着自己若干年之后的样子。我以为，无论任何一个模样，都会比枯坐在高一教室里的呆滞精彩得多。

突然想起了风，那个有风吹过头发便开始张牙舞爪的男生。

风不相信命运，他说相信命运等于屈从于命运，等于战争还未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等于一只雏鹰还未起飞便折断了翅膀。“我是要飞的。”风说。还清楚记得他说这句话的一刹那，眼里闪过一道光亮，击得我全身为之一颤，我惊异于它的锐利，它的坚毅，它的洒脱与不羁。“我们是要一起飞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仿佛一夜之间，我们就长大了，我梳起了长长的马尾辫，而风的唇上有了淡淡的青色。很多时候我跟着风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跑步，我的马尾辫在脑后一翘一翘，而风总是习惯回过头来和我说话，可我只看到他唇上青青的颜色在一翕一合，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风每个早上都会在我家楼下的路灯下等我一起上学，有时候看着我头发凌乱狼狈不堪的样子会笑得直不起腰。每天都有很多学生走过我们身边，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步伐也是一致的，我问风我们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风坚定地说，当然不是，因为我们注定是要飞的。

我看见风张开双臂上下摇摆，我也笑着张开双臂，我想如果真的来一阵风，我们真的可以飞起来吧。

我和风初中三年都是同桌，和风在一起的日子我想我真的很快乐。我记得初一那年，我最讨厌用整整一个晚上来抄单词背课文，我右手的中指因为长期的抄写而长出了一个老茧，我好害怕将来会戴不进闪闪烁烁的结婚戒指，那简直悲惨得如同灰姑娘穿不进水晶鞋。我把我的担心告诉风，风说如果到时候真的戴不进去，他就到珠宝店专门为我特制一个。

想起这句话，我的心里就很暖很暖，于是跟着风一起逃课，劣迹斑斑，几乎让老爸老妈死了望女成凤的心。

说几乎，是因为我天生伶俐，还有着漂亮的成绩。但父母大人还是狠狠地训斥了我，说风带坏了我，不准我再和风在一块堕落。那一天，我和风一边走回家一边合看一本卡通画册，正好被买菜回来的老妈逮住，人赃俱获，我无话可说，愈堕落，愈快乐。

记得那时候学校后面的教师宿舍楼二楼有人种了很多很多玫瑰，火红火红的开满了整个阳台，风吹过来，热烈的颜色便晃来晃去，看着让人心动。风问我想不想要，我点着头一脸的向往。风就跳起来双手抓住旁边的树枝，两脚一蹬，一把一把向上爬，眼睛一眨，他已像个猴子般利索地爬到了树上，伸出手来努力地够着那些斜长出来的玫瑰。“谁在偷花？”远处的校长正指着我们怒吼。风马上从几米高的树上往下跳，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竟然丝毫没有损伤。可我们终究没有能逃掉。在办公室里，风悄悄在我耳边说：“我飞了！从树上飞下来了！”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风从他怀里掏出一枝已经有点蔫的玫瑰，我看到风的手被玫瑰的刺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心里面酸酸的。

那一天，风突然说带我到他的老家去看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那一天是他十六岁的生日，于是我便跟他去了。我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下了车，沿着一条小路，不停地向前走，然后来到了一片荒郊。我们驻足，风说这就是他童年时最喜欢来的地方。

夜晚很快来临，我们燃起了一堆篝火，木条烧得劈劈啪啪响，火势很旺，却久久未能蒸发掉我们凝聚在空气中的愁绪。风说他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火星四溅，在黑暗中宛如若隐若现的萤火虫。更高处那些微弱浅淡的火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最后消失。

我和风面对面坐着，默然地盯着篝火。

风用牙齿咬开刚才经过一家小店时买来的啤酒，砰的一声啤酒盖被喷得好远，白白的啤酒泡涌了许多出来，像是谁的眼泪，哗啦啦啦。我把嘴唇贴在啤酒瓶上，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冰凉。胡思乱想了好久，双眼开始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我站起身，离开篝火，兀自走到一片黑暗处。

远处朦胧的月亮斜挂在天空，慢慢地移动，有时又久久地躲藏在烟雾飘动的云朵里，一动不动，四野沉寂，只有它孤单单地在我们的头顶上轻轻叹息。儿时曾照进我的房间，又看我由无邪孩童变成莽撞少女，而现在和我一起伤悼我的青葱岁月的，难道就是这个月亮吗？我感觉到有风如溪流一般从我身边流过，穿过树梢在黑暗中摩擦着无数叶片，在我们的发梢簌簌作响。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夜，坐得累了，我就靠在风的肩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风整夜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我的眼眶开始有点湿湿的感觉。

那天之后就真的没有再见过风了，我也逐渐收起自己的叛逆与不羁，开始循规蹈矩地做老爸老妈期待已久的好女孩，可我知道风还是活在我的世界里，我无法忘记风给予我的那些欢乐。还好中考很快来临，每天考试，复习，复习，考试，终于开始慢慢习惯了镜子中自己伪善的笑容。

最后一次见到风，是在我上了高一之后的圣诞节，我记得当时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在街上走，满街的彩灯照得人的眼睛发疼。我裹紧了衣服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在那盏熟悉的路灯下，我看见风正斜跨在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上等我。他外套里面套着的还是那件我吃冰淇淋时不小心弄脏过的衬衣，呼呼的风扬起他的外套，衬衣上面草莓冰淇淋红红的印痕还依稀可辨。

我上了风的车，他载着我在街道上狂奔，我紧闭双眼，呼呼过耳的风扬起我的长发，一切芜杂的声音在那一刹那化为虚无，整个世界被冲刷为飘渺的空气。我心中那一份说不清的情愫上升为一片永恒的宁静，在这片空灵剔透的天空里，只有两颗无限贴近的心在跳动，只有擦肩而过的风告诉我：“我们一起飞了！”

那一个起风的日子，我最终和风告别，和那段不羁的岁月告别，专心地做起了好学生。我把长发剪短了，剪成了那种人见人爱的清汤挂面，整天穿着千篇一律的校服，背着沉重的书包，每天穿梭于车水马龙的街道。这样的平淡日子没有什么是值得我特别开心的，有的只是一模一样的学生和那个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的校园，我守望着分数与希望，在日月流转里一切云淡风清，再也找不回那个不羁岁月里的我了。

我的相册里一直珍藏着一张照片，那是我和风惟一的一张合影。照片中的我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只手扯着风的耳朵甜甜地笑，而风则张着嘴夸张地叫着，两只手伸出来，还是一副要飞的模样。好想问问风，他是否真的已经飞起来了。也突然明白，原来岁月并不是真的过去，它只是从我们眼前消失，转而住进我们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地改变我们。

偶尔，我的思绪还是会不自觉地离开我，回到那个年代去流浪，在某些风过发梢的段落里呼吸那记忆中熟悉的气味，那种气味一定是我对生活的挣扎保存下来的——那照片中的笑脸，那玫瑰，那篝火，那飞的感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