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明星的赖四儿，果然大红大紫地当了一回“明星”。镇长亲自为他披红戴花，书记授予他光荣称号，就连曾经用镐把打过他的老工长也亲自上门提亲，要他做自己女儿的第二任丈夫。赖四儿可真是扬眉吐气了一番；今非昔比，小虫化龙，别提多神气了。
说起和赖四儿的相识，还真有点戏剧性。那是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伙伴们从线路工地回来，吃过晚饭准备休息，从外面进来一位“业余华侨”，一寸半宽的花格子西装，二尺半裤脚的大喇叭裤，一双踢死牛的尖头轧花高跟皮鞋，背一个特大号的多用旅行皮包。伙伴们一见此人呼啦一下子围了过去，有人惊叫一声：“赖四儿，盖帽啦！”
“赖四儿，这是咋回事？当上大明星可别忘了哥们儿……”
赖四儿放下大皮包，眼珠子轱辘一转，眼皮一耷拉，嘴角微微一撇，那两只耳朵竟然一起前后煽动起来，逗得大伙儿一阵哄笑。
“赖四儿，看样子是行了，你一定是个出色的滑稽演员……”
“他呀，顶多演个叫花子……演个小汉奸……演个偷鸡的……”
赖四儿也不搭话，只是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一句话不说，只是随着别人的话，做着各种相应的滑稽动作，逗得大伙儿前仰后合，可他自己脸上却连一点儿笑纹儿都没有。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真绝了！”
赖四儿这才注意到我，终于开口了：“呦！这哥儿们咋没见过？像个秀才样！”
伙伴们说：“他是新来的，在咱这儿当库管员。”
赖四儿又看了我一眼问：“你刚才老看我，是不是想和我对眼？”我不解地望着他，“我可以盯住你的眼睛三分钟不眨眼儿，你信不？”说着便盯起我来，那目光直勾勾的一动不动，连眼皮儿也不动一下，使人看了心里直发毛。
我将视线转向别处，又忍不住想看他，那目光却还在盯着我，使人感到局促不安，窘迫得无地自容。大伙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大概是因为我脸红了吧！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太神奇。
大伙儿围着他问这问哪，言谈之中我才得知这个赖四儿在这个镇上是有名的“街痞”，小学没毕业就开始在镇上晃荡，生就的顽皮淘气性格，放荡不羁。
他叫赖云鹏，排行老四，便自然而然地成了赖四儿。他虽然赖得出奇，却从不做贼，也从不和人打架，更不用说那些伤天害理、遭人痛恨的事了。就连那年整顿社会治安秩序时，三次拉大网的名单上，都没有他赖云鹏的名字。可要说起他的“赖”劲，那也算是巧舌难述、秃笔难描了。
他敢在大街上追逐一个陌生姑娘，吓得人家东躲西舱，他却傻呵呵地抚掌大笑；有时他还会突然拦住别人的去路，挤眉弄眼弄得人家哭笑不得。结果，他出名了，比镇长的名气还大，小镇上没有不认识他的。
习性是生就的，他也确实具备一个滑稽演员的天赋。他腰肢柔软、弹跳自如，南腔北调、说学逗唱无所不精。学什么像什么，而且脸皮特厚，似乎扎三锥子都不会出血的。这不，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发来了邀请函，要他去面试当演员。
他看着那薄薄的两张纸，上面满是胳膊腿儿乱伸的“小怪物”——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呢，哪能看懂这个！只好请人念给他听。可他刚听了一半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信心十足地找老父亲“借”钱要买衣服，准备赴考。
父亲不相信，他指天发誓说要是当上了电影明星，就加倍偿还，还许愿给老头子买副上好的棺材，保证老人家百年之后不送火葬场；可老头子就是不信。他就捧出一封公函递到老父亲面前，如此这般地海吹一番，直说得老人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坠五里云雾中；可那信封上明明写着“赖云鹏同志收”，老人家终于欣喜的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把一叠子血汗钱捧给了儿子。
这不，就在去电影制片厂之前，他还不忘张扬一番，特意来到我们铁路大修队抖上一把……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半年后的农历正月初三，那天过年放假逢我值班。工区里空荡荡的，伙伴儿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大门外的车站广场上站着许多人，都是等火车去省城走亲戚的。
突然，从工区旁边的巷子里涌出一群人，有人惊讶地喊道：“快看，赖四儿！”
果然是他！和我初次见到的他是判若两人。只见他身穿一件破劳动布工作服，虚掩的腰间扎着一条烂草绳，蓬乱的头发上粘着些烂草和糖纸，满身脏土。两腿弯曲，一只脚几乎扭到了背后，一瘸一拐地走着。那患有“鸡爪疯”的双手，一只背到了身后，另一只指尖上捏着一个烂苹果，不时地放到嘴上啃着。
那张脸就更让人恶心了，眼角堆着眼屎，黄色的鼻涕流到了下巴上；从那咧开的嘴唇间还不时发出喉管里挤出来的“呼噜”声，流出来的口水、鼻涕不停地滴落在胸前……
天哪！大年初三，他这是闹的什么鬼呀？走过我身边时，还冲我眨眨眼睛说：“体验生活——”声音细如蚊蝇。
有这么体验生活的吗？真是恶作剧。
他走到候车室旁，看见一个叫花子在晒太阳，面前放着一把零钱，他扑过去就抢，叫花子连忙去挡，两人一下子打了起来。人们围了上去，接着便是喇叭乱叫、车铃乱响，交通被堵塞了。
“哥们儿，别打了！”
叫花子吓了一跳，再看眼前的对手，既不残也不拐，用袖子抹过的是一张白皙皙的瓜子脸，他惊的是目瞪口呆。围观的人们一阵哄堂大笑。赖四儿这才正经八本地对叫花子说：“我是电影演员，想让你把身上的这件破棉袄卖给我，咋样？”
叫花子迟疑地看着他，喃喃地说：“真……真的？可……可我会冻死的……”
“我再给你一件新的，这件破的嘛……给你十块钱咋样？”叫花子似乎根本就不相信，睁大双眼望着他。
“咋样？哥们儿，明天下午三点你在这儿等我，不见不散。”说着还把一只手伸到叫花子面前。叫花子迟疑地伸出右手，赖四儿猛击一掌，转身扬长而去。
当他走到工区门口时，还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有了那件棉袄，明天去给老师拜年就更有味儿了！”
天哪！不知道他还要搞什么恶作剧？
不过，听说那笔交易最终没能做成，因为叫花子害怕穿上新棉袄后会被饿死，所以连夜逃走了，气的赖四儿骂了三天娘，连新年都没有过好……
这年开春，工区招收了一批临时工，赖四儿也来了。据说是因为看不了剧本，自己戳破了“明星梦”。可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能老待在家里吧，更何况还欠老父亲一副棺材板钱哪，所以就报名当了临时工，可开工一个多月了，他连面儿都没有露。
这是一条新线路，由于下了几天大雨，路基有些下沉，得抓紧时间抢修。
这天刚到工地，就有人高喊：“赖四儿来喽！”
大伙便一下子围了过去，差点儿把他抬起来，好一阵子热闹之后大伙儿才开始干活。
吃过午饭，又开始干活了。太阳正挂在头顶，晒得地上热气蒸腾，伙伴儿们脱光了上衣，有的干脆只穿条裤衩。太阳把汗水晒干了，留下亮晶晶一层油。
一个下午没到头，赖四儿就受不住了。他一会儿钻进树丛里学鸟叫，一会儿又钻进庄稼地里捉蝈蝈，气的老工长跟着屁股哇哇直叫。最后，他竞跑到站台上跳起了《白毛女》。
只见他光着膀子、赤着脚，裤腰上扎着条红布带子，边唱边跳，虽然嗓子不比鸭子叫好听多少，可是跳的却是那么逼真传神，惹得伙伴儿们一阵喝彩。这下可把老工长气得够呛，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赖四儿一见转身就跑，气的老工长在后面破口大骂：“赖云鹏，你个王八蛋！竟敢在这里搞破坏……”
赖四儿一听，也学着老工长的样子，一手叉腰一手比划着：“老工长，你个王八蛋！竟敢在这里搞破坏……”
老工长的脸都变色了，拾起一根镐把就追了过去，赖四儿也假装拾起一根镐把扛在肩上，拐着卓别林的“鸭子步”跑起来，逗得大伙儿是前仰后合。
老工长气的双手叉腰直喘粗气，他也站在远处双手叉腰鼓着肚子，大伙儿更是笑的直翻跟头，闹了个不亦乐乎……
就这样，赖云鹏被赶走了，以后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他，听说他到外地跟别人“跑单帮”了，还听说他是拉了几个人，在南方搞江湖“把式”，反正赚了不少钱……
前些时，我偶然遇见了他，还是那副“德性”，破衣邋遢的，他大概有二十八九岁了。我问他结婚没有，他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丈母娘嫌咱没工作，是个流浪汉。”
我说：“你不是有钱了吗？”
“钱？是有一点儿，可我要娶一个爱我的人，不是爱我钱的人！”我吃惊地睁大眼睛，真没想到。
“赖四儿，你既然有钱了，干吗还这么穷酸？”
“你老弟看着挺聪明，脑子咋就不开窍哪？我没工作，都知道我挣不来钱，穿那么好，派出所的人还不来找麻烦呀！我不傻。”他郑重其事地说。
“你是不是已经……已经姓‘万’了？”我试着问。
他狡黠地眨眨眼睛，举起了三个指头，我摇头表示怀疑。他却说：“这是银行里的百字零头，不是万。”
这条泥鳅！
“听说你挣了大钱，起码得有个‘万’字吧？”说着，我举起了两个指头，而他却狡黠地眯起眼睛比了一个“五”字。我有些吃惊，他又若无其事地说：“放心吧！穷工人的钱咱不挣，咱只要国家不要的钱……哎！你可别把哥们儿买了哇！”
我笑了，没有想到赖四儿还真有一套他自己的生活“哲理”。
说起赖四儿受表彰的事儿，那才富有戏剧性呢！
那天晚上，有两个歹徒去抢镇上的信用社，而那天值班的正好是镇长的儿子和书记的侄子。镇长的儿子一见歹徒拿着刀子进来，吓得转身就从后门窜到了外面，高个子歹徒以为他要去报案，提着刀就追，刚到街上正好让赖四儿碰见了。他一看有人打架，马上就来神儿了，顺便把腿一伸，高个子歹徒就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手里的刀子一下子飞出去老远。
赖四儿一见刀子，这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心里话：打架拿刀子干啥？太不够意思了，那你就先躺在这儿吧！上去就是两脚，正好踹在小肚子上，那家伙当时就起不来了。
镇长的儿子一看歹徒满地打滚儿起不来了，赶紧跑回来告诉赖四儿：“他……他俩要抢信用社，里面还有一个哪！”
赖四儿吓了一跳，没想到凑热闹凑出事儿来了，他忙对镇长的儿子说：“你快回去看住那一个，我去报案。”
镇长的儿子一听，连忙说：“还是我去报案吧！”说完转身就跑。赖四儿一看，只好壮了壮胆子往信用社走。
刚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一看，高个子歹徒正往起爬哪。赖四儿怕他跑了，走过去一咬牙抓住歹徒的头发，一闭眼狠命地朝地上撞了两下，看那家伙昏过去了，这才站起身来，吸吸鼻子又鼓了鼓肚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信用社，趴门缝儿一看，矮个子歹徒正用刀子逼着书记的侄子开保险柜哪！
他急中生智，小声叫道：“哥们儿，开门儿，我来了！”门还真的开了一条缝儿，他“噌”的一下就挤进去了。
矮个子歹徒一看不是同伙儿，举刀就剁。赖四儿连忙摆手：“慢着！你的眼睛瞎了，连我都不认识。伤了老子也不怕老爷子废了你……”
矮个子歹徒吓了一跳，莫明其妙地冲他只眨巴眼睛，可就是认不出来面前的人是谁，更想不起来哪里还有个“老爷子”。
“看着我的眼睛。”赖四儿的声音是那么威严，歹徒不由自主地便和赖四儿对起眼儿来。对着对着，歹徒支持不住了，颤抖的腿只往后退。书记的侄子也不失时机地抓过一把算盘，劈头盖脑地砸了下去。歹徒“哎呦”一声手里的刀子正好扎在了脚面上，随着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这样，赖四儿成了英雄人物，还被授予“见义勇为好青年”的光荣称号，正经八本地当了一回“明星”，大红大紫地红火了一把。
镇上的领导经过几次会议仔细研究决定，不但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赖云鹏同志的英雄事迹”，还决定破格录用他为街道办事处的临时收发员。
听说几天前，老工长还亲自上门找赖四儿提亲，请他原谅自己过去的冒犯行为，并恳请小赖同志充当他女儿的第二人丈夫。
没想到却被赖四儿腌臜了一通，说：“你不是用镐把打过我吗？要我当你女婿也行，得让我先还你一镐把。”臊得老工长无地自容，亲事自然也就告吹了。
还听说赖四儿的“公职”没干几天就被解聘了，因为他给街办主任开玩笑，把一只蝙蝠放进人家的饭盒里，还把一条死蛇搭在办事处的大门上，差点儿造成“集体迟到事件”……
唉！赖四儿又成了一个流浪汉，一个“街痞”，也还是那么顽皮、滑稽、风趣、幽默，甚至有些讨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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