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短笛在吹。一只短笛在黄昏的山谷悠然地吹。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一群羊,云朵一样,从山顶细绳般的山路上飘了下来,飘回草烟蒸腾,睡意朦胧的家园。母亲们站在村口,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着孩儿们的乳名。柔软悠长的声音隔山隔水地传来。这水意十足的呼唤声浸透了黄昏的十万山水。
一群大雁,从南向北,掠过山顶,掠过山坡,掠过村庄,掠过湿润的眼睑。
它们把归途藏在了刚刚睁开睡眼的橡树的背后。
2
黎明揉着惺忪的眼睛,吱呀呀推开了紧闭的门。
女人挑一担桶,下到沟底去泉里汲水。大清早,站在清凛凛的泉边,对视一双至善至美至真至纯的眼睛,突然之间,有了一种超凡脱俗般的幡然醒悟。蹲下身在泉里舀水,看见谁把一方雪白的手帕掉在泉里。赶紧伸手去捞,手帕却随波四漾,女人两手空空,惟有冰凉的泉水顺指尖轻轻地滴落空谷。原来是天上的云,不小心掉入了泉里。
一条柔情的扁担,缠在坚韧的肩膀上,女人沿着来路望回扭。家就在头顶,望得见,想要疾步踏入家门,却不容易。刚走了几步,就已上气不接下气。索性坐下来,靠着软软的大山喘口气。但路仍在体内盘旋,如同血脉,迅速跑遍了全身。浑身都出了汗。心头就涌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惬意。
3
一声响亮的牛鞭响过,漫山遍野的水桃花齐刷刷仰起红润的笑脸。男人吆着牛掮着犁,乘着山岚,上到山尖。看不见绿色,牛低着头,在空旷的田野里搜寻着,隐藏在草根底部许的绿意。牛的身后,锋利的铧犁翻起潮湿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香味。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跟着牛的蹄印,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放养的老人脱去了棉袄枕在头下,躺在一块背风的阳坡地里,翘起双腿晒暖暖。他的身旁,一只羊羔卧在母羊的怀里,一任母亲温软的舌头舔舐它迷离的眼睛。一只公羊在山顶迎风站立,胯下一股泻出欢快的尿液。
4
院子里的母鸡叫了。
屋里的小脚女人赶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溜下炕,三拐两绕,来到了鸡窝边。鸡窝里空空如也。看见几只公鸡朝草垛癫狂而去。女人遂尾随其后。母鸡受惊,竖起膀子煽情的边跑边叫。公鸡们昂着头群情激扬斗志高涨,穷追不放。一转眼间,它们便纠缠到了草垛的那边去了。
女人窃喜。一双手小心翼翼地伸入草窝,摸出两枚热乎乎的鸡蛋。她脸上绽放花朵一样的笑容,陶醉似的站在草垛旁,把两枚温热的鸡蛋紧紧贴上早已发困的眼睛。
头顶,正午的阳光正普照着大地。
5
一位大腹便便的小媳妇端着洗衣盆,沿院边的石砌小径一步步挪向河岸。
一个穿着开裆裤的黄毛丫头,提着一只小小的空篓跟在后面哭着撵。女人停下来,朝后看:小丫头站在原地,住了哭声,她双手摸着泪眼。女人见丫头不追了,便继续往前赶。身后,丫头哭声又起,在小径上蜿蜒。停停走走间,一前一后,娘俩都下到了河边。
母亲坐在清水河畔,举起棒槌一下又一下捶打着一冬没有浆洗的印花布衫。女儿站在河岸,手提空篓弯着腰,认真地在河里一次次打捞一团团漂浮在水面的青蛙卵。
不知不觉中,孩子的笑声吹暖了河水,染绿了柳尖。
6
风象酒后疯狂的醉汉,胡乱发泄着失态的语言。它沿街跌跌撞撞地走,信手拍打着各家的门窗。
门外玻璃尖利的破裂声,惊醒了炕上男人如花的梦。他侧耳听见窗外有响动,遂摸黑下炕,手提顶门棍出来。不见贼的影子。失踪了一周的大花狗湿淋淋地站在门外。它带着甜蜜的回味,掩饰着小偷似的紧张和不安。
吆,下雨了。男人遂又顶上门,爬上炕。索性用被子蒙住头,一觉睡到大天亮。
7
这个季节已经够潮湿了。
老人们的风湿病又犯了。孙儿们早就把炕烧的热烫。爷爷静静躺在炕上,把裸露的肌肤紧紧贴在了炕面。奶奶坐在炕沿上,对着镜子梳理她珍爱了一生的长发。模糊的镜子里曾经年轻的青丝,竟已悄然变幻成满眼的白发。这面昔日陪嫁的镜子里,当年这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如今,她已消失在飘渺的山路上。
窗外,春雨如烟如雾。一川烟雨里,谁泥泞的双脚,仍在芬芳的菜花深处寻寻觅觅。
8
天晴了。红红的太阳又从东山顶探出了头。
正是掐苜蓿的好时节。一夜之间,坟园里的苜蓿又长了一大截。一圈圈的扎眼的苜蓿告诉我:住在心头的亲人,他们离别的背影离我们又远了一年。绿意盎然的田野里,彩蝶翻飞,馥郁的异香簇拥着无限的感伤。
掐一把苜蓿,洒一把热泪。
泪眼婆娑里,我看见:亲人们面朝碧绿的大海,田野里春暖花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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