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下雪啦!”孙儿小宝如一个猴子一样爬上了窗户边的沙发。
是该下雪了,老天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扁了几天嘴才下起了雪。雪子像一个个玻璃弹子,从天空中撒下来,乒乒乓乓落在屋顶,又从屋顶顺着瓦槽叮叮当当轻巧的溜到屋檐,再跌到窗台上,折射到地上,然后调皮的打了几个滚,才算老老实实的呆着不动,瞪着淘气的“雀眼”望着你。
屋外的响声,撬开了爷爷那双昏慵的眼皮,顺着孙儿的肥嘟嘟的脸,看从屋檐掉在窗台上的雪子,弹起时在玻璃上留下的湿意,昏浊的眼也泛起了湿意。
爷爷小时候每年冬天都下雪,而且是下很大很大的雪,一连要下好几天。爷爷小时候喜欢玩雪,喜欢在雪停后去宽阔的晒谷坪溜雪车,堆雪人。爷爷小时候堆雪人是全院子堆得最好的,最漂亮的;爷爷小时候溜雪车也是全院子伢儿当中溜得最稳的,随便后面几个人推,用多大力,爷爷就是摔不下来。爷爷堆雪人堆来了奶奶,也堆出了小宝爹。小宝爹也喜欢下雪,也喜欢堆雪人,溜雪车,那时候爷爷经常对别人说:“这个贼日的,比我手还要巧,桩子还要稳。”
小宝爹也是在堆雪人时堆来了小宝娘。小宝娘很漂亮,粉嘟嘟真像小宝爹堆出的雪人。小宝爹在雪里堆起了全村第一家砖厂,第一家造纸厂,然后又堆出了小宝。但从小宝出生后,这几年竟然不怎么下雪了,就是下也是下很小很小的雪子。
“爷爷,雪停了!”小宝抬起肥嘟嘟的小手指着窗外,失望的望着爷爷。下了近两个小时的雪子,老天又像个孩子受到某种恫吓又扁起了委屈的嘴巴。但屋外已经一片雪白,这是近几年最大一场雪,对于爱雪的爷爷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
“走,小宝,爷爷教你堆雪人。”爷爷从屋外射进来的一抹炫眼的雪色中又找到当年的兴致。
雪下得很薄,薄得像一层轻绡,但爷爷似乎十分的满足。看到满地的雪子,他对大雪的到来充满了信心,根据老经验:雪子为沙雪,只要下雪子,肯定会有大雪的到来,因为乡里不是有一句老话叫:落雪子俗称——雪在等伴。薄薄的雪子是堆不了雪人的,有老经验垫底的爷爷没有失望,他站在屋阶前,那双混浊的眼竟泛起了清光,一只脚踏下去,只听嚓的一声,清脆而轻灵,站在雪地里的爷爷仰起那张满是否皱褶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年轻好多岁。
爷爷带着小宝出了家门,顺着雪子轻敷的马路朝村委会走去。那里有小宝爹的造纸厂和机砖厂,但爷爷不是去找小宝爹,而是去村里的老年协会找两个人——田螺和东瓜。爷爷前几天跟他们打赌,如果这几天下雪的话,爷爷就能赢他们两盒白沙烟。爷爷走得极慢,不是爷爷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好象是爷爷有什么顾忌,每走一步都要向后面的脚印回过头来——像在寻找什么,然后再眼瞪前方,似乎想看清才下脚——生怕踩疼什么。童心大发的小宝却没有看出爷爷的顾忌,早已挣脱爷爷的手,快步走向低洼处雪子厚实的地方,伸出小手捧起一捧雪子伸向爷爷,发出无比兴奋如雪子打在屋瓦上清脆的声音:“爷爷,你看。”
“快放下。”爷爷怒气冲冲望着被小宝捧起雪子的地方,那地方露出了黑色的泥泞,如一块白色的布被火烧了一个洞。小宝疑惑的把雪子放回,满脸委屈的望着爷爷,他弄不明白一向对他什么都依的爷爷今天会这么的凶。爷爷没有察觉到小宝的委曲,而是蹑手蹑脚走向小宝,弯下腰把小宝捧回原处的雪子小心翼翼的抹平,像没人动过的一样,然后长吐一口气,这才察觉到小宝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宝儿,雪在等伴哩,不能碰,你晓得啵?”小宝委屈的脸上充满了茫然,他不懂什么是雪在等伴。
“宝儿,如果碰了等伴的雪,雪就会怕,雪一怕就不敢来了,雪一不敢来就堆不成雪人,你晓得啵?”这时的小宝才知道爷爷生气的原因,那张冻得绯红的脸挂满了疑惑和惊奇。
小宝走在爷爷的前面,爷爷走在小宝后面,身形佝偻的爷爷如突出的屋檐罩住胖乎乎的小宝。小宝的脚印是小小的,歪歪的;爷爷的脚印是大大的,薄薄的。大大的,薄薄的爷爷的脚印如一张耙,耙在小小的,歪歪的着小宝的脚印上,一直到村里的老年协会,爷爷回过头来看,地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爷爷露出满足的微笑。
“下雪了,下雪了。”爷爷领着小宝进了老年协会。进屋后爷爷重重的跺起脚来,好象鞋上沾满了雪。田螺跟冬瓜在跟人打牌,没有理爷爷,田螺跟冬瓜不理爷爷是有原因的。他们跟小宝爹吵过架,田螺说小宝爹的纸厂一烧锅炉,那炉灰就顺风漂到他屋里,连床上的被头上都是黑乎乎的煤灰。冬瓜说小宝爹的机砖厂的黄泥浆冲掉他家一丘责任田。小宝爹给田螺家窗户上钉了木板,安了布帘;也给冬瓜家每年补一点粮食,但他们似乎都不满意。他们曾找爷爷说过几回,小宝爹却跟爷爷说:“不要理他们,那是‘红眼病’。”从此后,他们见爷爷都不怎么作声。
“下雪了。”爷爷见没人理他,又加重了跺脚声。冬瓜跟田螺还是没有理爷爷,到是旁边几位看牌的人回过头了看了眼爷爷,看了看爷爷跺脚的地面——水泥地面上什么都没有。“这也算是下雪?”他们好象在说爷爷大惊小怪。“你们不信,出去看,外面大着呢?”爷爷急着分辩。但没人出去看,也没人理他,没人相信爷爷的话,爷爷也自然拿不到田螺跟冬瓜的白沙烟。爷爷很失望,爷爷的失望引起了小宝的疑惑。其实小宝的疑惑是错的,对于见过大雪纷飞的田螺和冬瓜来说,这一阵雪子在他们的眼里是算不上雪的。
失望的爷爷只有领着小宝离开老年协会,在大门口惆怅一会,又把小宝罩在佝偻的“屋檐”下,耙着小宝的脚印朝小宝爹的造纸厂去。爷爷隔老远就看到一辆车停在纸厂的门口,小宝娘正在指挥几个工人在往车上装纸。小宝娘也老远的看到了小宝跟爷爷并朝他们跑过来。
“爹爹也是,这么冷的天不在屋里,把宝儿领着到处跑,要是着凉了就麻烦。”小宝娘以前是肥嘟嘟的,但现在却瘦得豆芽。小宝娘瘦成这样不是害病害的或操心操的,而是小宝娘随小宝爹去一趟大城市后回来就变成这样的。后来,爷爷也听说这是什么美容,是化钱叫人把皮划开,把多余的肉割掉,爷爷一听到这话心里就打颤,心想:那大片子刀割肉未必不疼?败家子,让人割肉还开手工钱。爷爷不喜欢现在瘦成豆芽菜的小宝娘,而喜欢以前那个肥嘟嘟的小宝娘。
“下雪了,我带小宝到处走走。”爷爷指着地上稀薄的雪子笑着对小宝娘说。自从小宝娘到大城市割肉回来,爷爷见她总是绷着张脸。小宝娘把小宝带去了办公室,把爷爷一个人留在稀薄的雪地里。小宝娘的话并没有打断爷爷的兴头,他兴匆匆朝车走过去,对几个装车人说:“下雪了。”说完又在地上重重的跺起了脚。
“老爷子,这也算下雪吗?”一个装车的年轻人对爷爷的话好象蛮有兴趣。
“你等着,不超过三日就会有大雪的。”爷爷信誓旦旦的说。
“你怎么晓得呢?”
“你晓得雪等伴这回事吗?”
“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多事是没见过的”停了一会,见没人回答,爷爷又自负的说道。
“晓得,晓得。”那个年轻人好象在敷衍爷爷。
“这几年是怪事,雪一年比一年小,过年连年味都没有了。”车上的司机对那个装车的年轻人说。
“是啊,过年不下雪,还叫年吗?”爷爷接过话头。
“这有什么呢?不下雪很正常?”车上另一个工人说道。
“那你讲是怎么回事?”司机从驾驶室伸出脑袋。
“这你还不懂吗?雪在减肥。”
“哈……”车上一伙人笑得东到西歪起来。
“笑什么?”小宝娘被笑声引了出来:“快点装车,还要送出去呢?”
“爹爹,你回去吧。别在这里碍事。”
“那宝儿呢?”
“宝儿等我忙完了带回来,你先回去吧。”小宝娘有点不耐烦起来。
没有一个人相信爷爷的话,也没有一个人理爷爷,爷爷颓丧的走出纸厂,慢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十分沮丧:“明明是下雪了,怎么就没人看见呢?”
忽然一阵寒风吹来,好象有什么东西落在爷爷的头上,爷爷心一颤,用手一摸,摊开一看,一手的黑色,再低头一看,只见素白雪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一层煤灰,好象爬满了一地的蚂蚁,看得神情沮丧的爷爷心里也爬满了蚂蚁。
小宝爹的纸厂又在烧锅炉了,那从高矗的烟囱冒出一丈多的黑烟,似一条毒蛇在天空乱舞。煤灰随着风朝爷爷簌簌的落了下来,一股呛鼻的焦煤味使爷爷咳嗽不已……
“要是三日后还不下大雪,我就买捆炸药把那个贼日的烟筒眼炸掉。”爷爷对着小宝爹造纸厂愤怒地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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