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横空,寒光万缕。
万籁俱寂的夜,沉闷的令人窒息。
她于冰冷生硬的床上猛然惊坐起身,用力地甩头,再甩头,但是始终挥之不去,那个她魂里梦里、日夜思念的,在梦中千次万次唤她名字的声音,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雪儿,雪儿,雪儿……遥远而清晰,亲切而真实。
几百次从睡梦中惊醒,她只能如此刻般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空落落的屋子,面对着惨白惨白的墙壁,几百次地拼命摇头告诫自己,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明月高悬,光亮如银,穿窗而入,碎银一片,满室凄凉。
再次摇首叹息,抬头拭额,薄薄的凉意,渗入骨髓。又是一身的冷汗。记不得这是一夜之中的第几次醒来,每一次都是如此彻心彻骨的冰凉,抹不开,化不掉。
一年了,她依旧无法习惯没有他的生活。她也一直坚信最最疼爱她的师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弃她而去的,他总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回到他们一起居住的苍茫山上,继续他们平平淡淡、相依为命的恬静生活。所以她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任春露秋霜,任朝霞日暮,任花谢花飞,任风吹雨淋,她总是以一种眺望的姿态,坐在屋前的小竹椅上,望着通往山下的那条惟一的蜿蜒绵长的羊肠小径,持续着日复一日的希望到失望。每一日从晨光曦微等至月影横空,从积满一夜的希望到心被掏空的失望,日日不息。
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会看着那蜿蜒至不知名远方的逶迤山路,想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十载寒暑,心有灵犀,几多欢笑,一朝离弃。她觉得如果她的回忆可以追得上时间的流逝,那么当回忆与时间的洪流、现实的影象完全重叠之时,她便可以看到,他正真真切切的站在她的面前,笑着对她说,雪儿,我回来了。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她早该明白的,不过是镜花水月终成空,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空牵念,不过是孽缘销魂一世纠缠。
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该明白。
(一)
第一次见他,她是躺在那张被她一睡便是十年的床上,浑身仿似着火般的滚烫,迷茫的双眸没有一丝生气。他端了药碗向她走来,一身如雪的白衣沐浴在初春和煦的阳光中,耀眼的光芒灼的她睁不开眼。那一瞬间,她恍恍然感觉自己定然是见到了从画里走出的仙人,白衣胜雪,眉目如画,玉树飘逸,光采流转。
他走近,扶她靠在他怀里,声音温和如春日暖风,令人无法抗拒。他说,雪儿,起来吃药。然后将一匙汤药递到她口边。她却摇了摇头,有点茫然的看着他,轻轻的,怯怯的问,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他定定地看她,剑眉微扬,星目含笑,无比坚定的告诉她。你是雪儿,我——是你的师父风尘,这里是洛阳城西千里之外的苍茫山,是从今而后我们一起生活的家。
是那样淡定从容、温文儒雅的笑,温柔而沉着如咒语般蛊惑人心,年幼的她竟于一时之间不可理喻的迷失在他的世界里,很乖巧的叫了一声师父。他点头,嗯,再次将汤药递了过来。先把药吃了,这样你的病才会好。
临出门时,他将一根红绳系在了她纤细白皙的腕上。
他说,这红绳原是我在洛阳白马寺中为求世人一生无灾所求。红色乃吉祥之物,你自幼体寒多病,戴上它可佑你日日平安,夜夜不被噩梦所侵。
不曾想他竟如此细心,怜她体弱畏寒,日日一碗滚热姜汤和着不知名的清甜草药亲手喂她服下;知她夜里每有噩梦不断,彻夜守她床畔,看她安然入眠。
有很多很多个梦里,她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双温暖而坚实有力的手掌的存在,自己泠汗涔涔的小手被一股奇异温暖的力量包围着,心里无比的安定与踏实。当噩梦不再频频出现的时候,她依旧可以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温暖真实的存在。
她身子大好,可以围在他身边活蹦乱跳的时候,苍茫山已是万卉敷荣、群枝吐艳的繁馥景象。他在微曦初明、晨露凝珠的清晨悄悄出门,独自到后山采集草药,在行了一半山路时驻足回首,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响于耳际,她叫他,师父,师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向他奔来。他不禁无奈地摇头苦笑,无限宠溺的牵起她冰凉的小手继续赶路。
她的病他最清楚不过。
那个残雪横铺、霜华满天的冬日黄昏,他如往常般游方行医至洛阳城郊,于一片硝烟迷漫的废墟中看到她,小小的身子绻缩在满地残雪之中,单薄的罗衣上冰霜凝重,脏乱不堪,苍白清丽的小脸上泪痕成冰。显然已昏迷多时,若在这严霜寒冬中再躺上一宿,只怕神仙难救。
那是一场人为的熊熊大火,已经烧了整整两日两夜,偌大的一片庄园早已化为一堆灰烬,只剩下满天硝烟,遍地焦骨。他只来得及救下还有一息尚存的她。
小小年纪,惨遭如此巨变,失忆恐怕是最好的治愈方法。是以他没有告诉她之前的一切,尽管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关于她的身世,他只告诉她一句话。
他说,因为你是师父在雪地里捡来的,所以给你取名叫雪儿,你看这苍茫人世,浩渺红尘,唯有雪才是天底下最纯净最温柔的存在。师父希望你也可以如此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六岁的小女孩将信将疑的点头,然后眨巴着清澈明净的大眼睛,仰起小脸细声细气地问,师父,那你为什么要叫风尘呢,风尘,风尘,好好听的名字,如仙人一般。
他敛眉,深邃的眼眸无边无际。
他说,雪儿,你还小,你不懂。风尘,只是风中的一粒尘埃,人生天地之间,不过只是沧海一粟,渺小如一粒尘埃,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师父一生行云无定,便是此理。
看着眼前迷茫无知的女孩,他不禁一声长叹。
她听不出他语中无尽的沧桑,她更不懂他喟然长叹的无奈与忧伤,只是默默谨记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伸出自己柔弱无力的小手为他抚平紧蹙的眉心。
山风徐来,长身玉立的身影巍然不动,居高临下的俯视自己脚下的苍茫山,任凭山风呼啸,卷起一袭白衫衣袂飘飘。
身后,单薄娇小的身影默默凝望,通红的小脸上一味的倔强。
她相信他,所以从不问她一直疑惑的所有。
她知他的习惯,他懂她的倔强。
自小畏寒的虚弱体质,两日困卧雪地渗入心肺的强烈寒气,病根非一日就可清除。虽医治得法,但最忌受风着凉,感染风寒。
他一次又一次叮咛,不准她清早出门,她却一次又一次悄悄跟随身后,在清冷的空气中喘息着叫他师父。
如此周折,日日如是。他也不再苛责,只是拿自己宽大的衣衫将她一层一层的包裹起来,找寻能够尽快医好她的良药。那个时候她常会抓起他刚采的草药问他这是什么药可治什么病,晶亮的水眸满满的好奇与慧黠,他也毫不吝啬将自己毕生所学一并倾囊相受。
她也会像所有无忧无虑的童稚少女一样,在晚上睡觉之前缠着他,让他讲故事给她听。再三推脱不过,他偶尔也会极有耐心地坐下来为她讲才子佳人的故事。
风流多情的潇洒才子,柔情似水的清丽佳人,永远都是每个人年少无知的岁月里永恒的话题。但是并非每一对才子佳人都会有美满幸福的结局。
那天,流霜飞雪掩映着层层浓雾的清水河畔,衣着华丽的清雅女子百般无奈地抽回自己被男子紧握掌中的双手,抬眸看着面前清瘦俊的白衣男子,凄婉的笑,她说,不管怎样,我都会等你,爹爹只道你一无所有,却不知我要的仅只是你爱我的那颗心。男子默然点头,转身踏上了身后的小船,动作仓促而慌乱,举手投足间均是无言的苦涩,女子泪水盈然,眼里心里满是不舍的爱恋。
男子只是一个一腔痴情两袖清风的落魄郎中;女子却是一门显贵城中首富的千金小姐。
男子离开十几日,女子便嫁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十几年前就已定下的比翼连理。
男子衣锦归还,只来得及看一眼身着凤冠霞披一脸幸福踏上花骄的她。
男子心如死灰,誓言至此绝不再与情爱纠缠。
后来才知,原来每个女子的爱恋不过都只是一场虚无华美的梦。
她爱他,只因他不图回报,治好她多年恶疾;她等他,只为圆一个轻言爱意的谎言,笃定他永无归还之期;她叛离,只因对他的爱终究抵不过锦衣玉食,富贵荣华,抵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抵不过流言蜚语,还有青梅竹马。
雪儿窝在床上,听得如痴如醉,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一片黯然的神色,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很久很久之后,她方才坐直了身子,瞪着溜圆的水眸看着他,说,师父,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这里,我也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回来。
他一怔,不明白幼小的她为何会口出惊人之语,只道她是随口而出,并无深意。再次叹息,他说,雪儿,你还小,你不懂。继而意味深长的看她,拍了下她的头转身离去。
(二)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十年。
她从懵懂无知、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长成了幽妍清倩、亭亭玉立的娉婷少女;他亦十载光阴虚度,近了不惑之年,斑了两鬓霜华。
十年。
她学他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他教她诗词曲赋,琴棋书画。
日子也在这平平淡淡之中倏忽而过,只是有一些东西变了,他们谁都没有觉察到,等到各自惊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是夜。
月华如练,修竹森森。
简陋整洁、清雅单调的书房内,他独坐桌前,静默沉思。一袭如雪的白衣罩着单薄落寞的身影,让人看了只会觉得冷。
一灯如豆,掩映着空落落的书桌上唯一仅有的一件事物,困扰着他全部的思绪。
那是一幅画。
画中的女子蛾眉淡扫,朱砂轻点,面若桃花,青丝如瀑,头环钗翠,绛紫湘裙,如仙如幻,美艳不可方物。
凝视画中之人,思绪又自开始飘飞。
这个女子与那天的她何其神似!
那天,她也是这样一副妆容,顾盼之间,盈盈浅笑,巧翻彩袖,临风而舞,裙裾翩飞,灿若云霞。
他自书房走出,看到眼前的她,一时无语,不禁惊异于光阴的流转在少女身上留下的美丽光辉。
她巧笑倩兮,看着有点恍然失神的他,面含三分羞怯、七分自得,娇笑着问。
师父,我这个样子好看吗?
闻言,他猛然惊觉,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强自收敛了目光。嗫嚅着低声答道,好、好看,全然没了昔日冷静严肃、为人师表的庄重。其时,他几乎是逃回自己的书房的。
不可讳言地,时光的阴影留在她身上的光辉在那一瞬间耀眼的竟让他有点离不开视线。
几天来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于那一刻间的恍惚究是因了她长得太像十几年前她的模样,还是她本就愈见娇美的少女形态令他沉寂许久的心已在不觉间死灰复燃,进而萌生悸动、暗生情愫?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自己不早已心如止水,不被万物所扰、不与尘世纠缠,又怎会有如此荒唐可笑的意念!
思绪正自纷沓间,忽然听得门开,他匆匆将画一收,卷了拿在手中抬首望向门边。
雪儿端了盘盏推门而入,清纯无邪的笑容荡漾脸颊。
师父。
见得来人,他不禁脸色一沉,轻声训斥道。
雪儿,怎么越大越没规矩了?不知道进来要先敲门的吗?
师父啊,人家已经敲过好多次了,你都不理人家,只好就这样进来了。
她状似撒娇的挨近他的身侧,无视他冷漠隐忍的严肃,不无惊奇的笑问,师父你在看的什么,如此劳神,竟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喏,我做了宵夜带来给你啊。
她说着将手中盘盏放了在她面前。
碗内香汤氤氲,热气蒸腾。
他点头,对她摆至桌上用心烹煮的茶点并未看上一眼,只是冷冷出声说道,若无其他事就早些回去休息,这书房也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她听而不闻,盯着他拿在手中的画,微笑着问,师父,你手里拿的什么,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他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背向身后,冷冷逼视她意欲让她明了自己的逾矩。
她却无所畏惧的直视他的隐怒。
其实她出言相询,只是想引他注意多与自己说些话而已。这几日来他总是关自己在书房,整日闭门不出,便是想要见上一面也属不易,对她更是忽冷忽热,不予理睬;轻则将她视为无物,重则怒声斥责。她实是想不明白,师父何以变得如此阴晴不定,自己又是何时做了错事惹他冷眼相待。
思及此处,心中难免沉闷不快,此刻又见他急欲遮掩手中之物,不由好奇心大起,伸长脖子左右探视想要看个究竟,无奈却被他挡在身后,只隐隐约约看到大致轮廓,想是一幅画。
活泼明媚的笑容逐渐隐逝,代之以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忧郁愁伤,她的目光变得深远,由他的身后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幽幽地问,这么多年,你还记得她?
你知道?!
他一惊,不可置信地脱口喝问,满脸的震惊与疑问。
是,我知道。那个一腔痴情两袖清风的落魄郎中就是师父你。
她回答,言语间夹杂着丝丝苦涩,略一思虑最终还是说出心中的不平。
师父,当年她义无反顾弃你而去,对你何曾有过半分留恋,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对她念念不忘呢?
他愕然,这是他的雪儿吗?是他看了十年娇俏可人、单纯率真的雪儿吗?不由凝神审视她很久很久,似要看清楚眼前的她身上还有多少他所不熟悉的东西,直至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晶莹方始收回了遐思,摇头说道,不,雪儿,你还小,你不懂。情为何物,若真能说忘便忘就不能称之为情了。接着一声轻叹,他负手悄然离去。
她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涩,一个冲动一直压抑在心的话不禁脱口而出,对着他迈出书房、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喊,不,师父,我懂得。我看到你的寂寞,看到你的忧伤,我能感觉到你的痛。不管你是师父也好,是仙人也罢,这一生我都会伴你左右,与你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无论他有否听到,她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便再也不一样,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可是,若不说弊在心里真的好难受好难受,自她还是一个真正的孩童之时,便一直盼着能够快点长大,早日分担他的忧愁,然而直至如今自己已过及笄之龄,他依旧以一句“你还小”为由来搪塞她的心意。他可知道,每一次当他以一种已然看透人世的长者之态隔开他们的距离,居高临下的对她说“你还小”的时候,她的心是疼痛着的。而且这样的疼痛是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渗入骨髓、痛彻心扉的。
然而,他又怎会懂的她的女儿心?
是以,她也不会明白他的苦心。
心若有了隔阂,争吵也便由此而始。
初春的子夜。
无风无月也无星。
他遍寻整个苍茫山找到醉意醺然的她。
后山青翠荫茂的古松下,雪儿捧樽而坐,醉眼迷离,看到一脸震怒的他,凄然而笑。
师父,你来了。
他走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壶杯盏摔了,抓住她手臂拉她起身,冷冷喝斥:雪儿,快跟我回去!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居然学着别人喝酒喝的烂醉如泥!
她踉跄着起身,使劲挣脱出他的束缚,跌跌撞撞向着一片漆黑的深山幽林而去,口里喃喃自语,隐隐悲怆之气,似有万千愁怨。师父,你不理我,为什么?为什么……
见她依旧神思恍惚态度冷淡似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他的怒气更甚,痴步上前再次伸手拉她,咬牙喝道:雪儿,你要去哪!还不快跟我回去!其手劲之大令本就酥软半醉的她毫无半点招架之力,又是一个踉跄
她毫无预警的跌进他坚实宽阔的怀抱。
借着朦胧醉意,她软软偎着他,再次久违他身上那种特有的熟悉药草香气,心底一阵温暖。抬起水眸对上他莫名复杂的眼神,因酒意而晕红的双颊感染阵阵忧郁。
他一恍神想要推开怀中的她已是不及。
凄迷夜色中,她伸展双臂缓缓攀上他的颈项,纤纤玉指轻抚他紧蹙的剑眉,他略现沧桑的苍白脸庞,带着些许醉意,呵气如兰。对他轻声呢喃,师父,让我补偿你。
他的心莫名的揪紧,对她种种不满而积蓄满腔的怒火瞬间消散无踪,将她不安分的小手拉下紧紧握在常中,不由轻声无慰,雪儿,你醉了,我先送你回去。她眯了眼口中含糊着轻嚷,我没醉,是师父你醉了才会如此待我……继而头一偏靠在他肩头便即睡去,散乱的发丝飞扬起一片馨香,触动他心底最深处。
见她已沉沉睡去,他冷冽的眸光瞬间变得柔和,复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将她揽进了怀里,抱起她柔若无骨的身子步自竹屋,动作轻柔缓慢,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自她及笄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她的闺房。将沉睡中的她放在床上,环顾四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首她题在素帕上的诗。
他抓了素帕在手中,心也变得沉重起来。看着床上楚楚可怜的她,思绪开始千回百转,不可名状。
她的心他岂会不知?
自她及笄,自她毫不顾虑在他面前展现的万种风情;自她冲动之余脱口而出的惊人之语。他终于不得不承认,雪儿再也不是当日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懵懂女孩了。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她如花如玉的青春面容上却已有了太多不该有的、令人不可捉摸的愁思意绪——他始终不敢面对的、她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
可是,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是错的!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也不能有这样羞耻不堪的儿女私情!她再无知也当明白道德伦常寡廉嫌耻,怎可任由自己一再任性妄为、一错再错?
思忖间不由自语道,雪儿,你可知道,师父骂你,冷落你,不理你,只是因为……
因为你怕,你怕你管不住自己的心,你怕看到我……
她猛然出声打断了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感觉。其实在他抱她回来放在床上,她身体刚一离开他温暖怀抱的那一刻她已醒了。躺在冰冷熟悉了床上,神智一时无比的澄明,感觉到他从所未有专注凝视,看到他一闪而逝的痛楚柔情,也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直觉:他是喜欢她的,可是为什么?
不待她想的明白,他仿若心事被揭穿而恼羞成怒的火气已当头罩下,阴冷的目光慑住她厉声吼道:住口!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可以不追究你今日醉酒生事、胡言乱语,但你可知有些话若说了便再也无法收回。
她怔了一下,随即坐直了身子冲着他急急否认。不,师父,我没有醉。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既如此,那我问你,可还记得为师昔日教诲?为何喝酒?
隐去方才足以令人心惧胆寒的怒火,他依旧还是风轻月白、淡出世外的谪仙风尘,她最最熟悉的喜怒无形、荣辱不惊的师父风尘。心下顿时黯然,思及这数月以来自己所受苦楚,不由红了眼眶,口中泛起丝丝苦涩。师父,你只道酒能乱性,却可记得一醉解千愁?这一个多月以来你视我如无物,对我不闻不问,你可知道雪儿心里真的好难过,便是雪儿真的做错了什么,你大可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无所谓,千万不要不理我……
语声哽咽,终于说不下去,眼泪如断线珍珠,滚滚而下。
他视而不见,继续冷言训道,你也知道自己有错!今日一早偷着下山买酒,深列半夜宿醉山野,举止轻浮不知自重,整日胡思乱想写些淫艳曲要给谁看?如此行为不端、不知廉耻有哪一点像清白女儿的样子!枉我十年心血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徒弟?!
她一阵错愕,水眸含泪,盯着他幽冷孤绝的森寒面孔,怔怔愣愣的好久,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幽幽问了一问,师父,你骂我?
别叫我师父!你不是你的师父,你我之间不过空有师徒之名,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徒弟!
冷哼声中,一方素帕自他手中扬起,碎了千千万万片,纷纷扬扬如漫天飞雪,向她扑面而来散了周身一片雪白。碎了丝,碎了心,碎了残留她心底对他的最后一丝断想!
泪痕未干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了然释怀的冷笑,她语声平静的不带任何一丝情绪。
好,风尘,你记得。从今而后,你我再无师徒之名,十年师徒情谊从此一刀两断。我纵日日醉生梦死、自甘堕落也与你无干,你若看不惯大可一走了之,从此天涯陌路,永不相见,胜过今日相看两厌,岂不是好?
他也是一声冷笑,决绝地义无反顾。
好,好得很。我若离开真能令你感到幸福痛快、平静安宁,那么即便永不相见又有何妨?!
衣袖一甩,愤愤而去。走的云淡风轻,连看她最后一眼都觉得多余。待她回神之际,只看到一抹白影转瞬消失在门外,无影无踪。
原来真的是她错了!
醉里梦里刻骨铭心的温暖怀抱;恍恍惚惚犹自心悸的专注凝视;眼里心里惊疑不定的柔情一瞬;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他无心亦无情,当年救她医她只为行医者本份;教她育她也只是在行善积德;是以如今弃她而去又怎会有半分留恋?
心痛到不能自抑,眼泪再次汹涌决堤,她伏在床上终于放声恸哭!
长夜漫漫,空山寂寂,只有她悲恻痛哭响彻整个苍茫山!
(三)
那是他们有始以来争吵最激烈的一次。
那一晚,她不知哭了多久,实在哭的累极便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再没看到过他。
从此,冷冷清清的苍茫山,再没有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为她敞开温暖舒适的怀,给她披厚厚实实的衣;从此,冷冽朔骨的寒夜,再不会有一个人彻夜不眠为她熬煮安神怯寒的药,喂她喝清甜滋补的汤;从此,午夜梦回,再没有一双干燥而温暖的大手及时出现助她挣出梦魇,再听不到那个安定祥和的声音轻轻唤她一声雪儿。
从此,花开花落,良辰美景再与她无关;快意欢歌,如花笑颜再不为她所有。
芬芳漫山,顾影自怜。朝霞日暮,今夕何夕?
整整三年。
依晰还记得自己曾经年少无知时许下的诺言,当时只是天真的幻想,却成今日渺茫无期的苦苦守候。只是不知那个被守候的人是否还会记得她的诺言而感知她的守候?
寒暑易频,松竹常青。昙花吹落,几滴清泪。
师父,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这里,我也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回来……
是的,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回来,不管你如今身在何方……
你可知道,雪儿真的真的好想你……
彩袖殷勤捧玉樽,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虹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春日载阳,晴丝袅袅。
明媚炙热的阳光下,雪儿痴痴伫立,默默凝望,神情呆滞。
不远处,两个身影相偎而立,羽衣云裳,赫然而突兀,竟比此刻刺目的阳光还耀眼许多。
是真是幻?是梦是醒?
面前的男子白衣耀眼,神采如旧,三年的光阴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一丝痕迹,还是那般令人痴迷惊叹,心驰神往。身侧女子更是艳冶销魂,容光夺魄,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二人并肩站在一处,秋波暗送,柔情似水,恰似一对才刚缔结连理、游戏红尘的神仙眷属,好不般配。
她一阵恍然,原来如此。
想不到,自己日盼夜盼,三年如一,竟只盼得今日残梦不存,心碎成伤。
这个女子是谁可想而知了。
果然。
风尘冷冷看她一眼,携着身侧女子缓缓向她走近,沉声说道,雪儿,怎么如此无礼,还不快来拜见你的师母。
师母?多么可笑的讽刺!她看来不过比自己稍长两三岁而已!
雪儿极不认同的摇头,冷笑一声,风尘,你忘了吗?早在三年之前你就不再是我师父了,如今又何来有师母之说?话音一落便觉后悔却已不及。明知道说这种话必是对他威严的挑衅,承载的将是他无所顾及的泼天怒火,但却无法抑制自己愈加叛逆的复杂情绪。
风尘听得此言马上脸色骤变,怒然冷喝道,胡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便是三年不见你就可以如此尊卑不分吗?你到底懂不懂得遵师重道?
雪儿抬脸坦然迎上他陌生凌厉的寒眸,心瞬时一片冰凉,骄阳烈日下也找不到一丝温暖。
尊卑不分?遵师重道?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师父,你原该不是这般世俗的人啊?这个女子究竟有怎样的魅力能令你如此为她着想,极力撇清身份,绝然待我?
心中虽做此想,但此时面对他更加陌生的阴沉面孔,眸中隐隐闪现的熊熊怒火,她竟一时不知不敢言语,脸色一下子苍白,只觉一阵寒心。
僵直的静默中,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幽幽传来。
尘,你们师徒分别三载,今日才得相聚本应皆大欢喜才是,何必如此动怒为这小事与小辈斤斤计较呢?
那个女子朱唇轻启,柔声慢语,音若黄莺出谷,宛如天籁。
风尘满腔怒火倾刻化作一池似水柔情,对她附耳低语,委婉温存百般宠溺。她偎着他,语笑嫣然,风光无限。
雪儿呆立原地怅然看着他们如胶似漆的甜蜜身影,不禁幽幽一声长叹。
一阵轻笑,淡淡幽香拂过。他们相依相偎从她身边走过,拂袖步入室内。那么怡然自得,一点施舍的温暖都不屑。
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可见一斑。
自今而后,她在这苍茫山上,能算得什么呢?
是主是客?是亲是故?是流云亦或是飞霞?
往事不复,恩义终断。情归何处,心将何往?泪眼相顾,山也无声。
嫣然,嫣然,果然人如其名,那般的风姿绰约,语笑嫣然。
将最后一盘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桌,雪儿不由自主的看向桌子另一边正在用餐的两人。风尘一边往那个女子碗里夹菜一边唤着嫣然嫣然,叫的好不亲切。二人你浓我浓,根本将站在一旁的她视为无物。归来数日,日日如此,她如何能不接受那个女子的存在,他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她如此宣示?心里一阵酸楚,满桌自己所做佳肴却是胃口全无。转身正欲离去,却被一只纤美玉手拉住。
雪儿,你要去哪?坐下来一起吃啊!嫣然亲切的微笑着轻语。雪儿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挣开这突如其来的热心挽留。然而面对那样温柔无害的笑容自己却很不争气地软了手脚,一时泪水盈然,不由望向一边淡漠不惊的风尘。
他抬眼扫过嫣然放在她臂上的玉指,极其不耐的冷喝,别管她!
雪儿紧咬双唇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以在她面前掉眼泪,可是当心底最后一丝奢望终究变成彻底的无望那一刹那,早已在眼眶打转的眼泪却是再也不受控制狠狠砸进了面前的饭碗里。拉着自己衣袖的纤纤玉指骤然滑落,她慌然转身带着眼中尚来不及抹掉的泪花狼狈而木讷地冲出了厅堂。空余下面色如常、默然用餐的两人及另一边因她过急的动作而左右摇摆的陈旧竹椅,发出单调而空寂的吱吱之声。
夜凉如水。
纤弱落寞的白色单薄身影倚窗而立,想着自己寂寞苍凉的心事,夜不能寐。她的身后是目不视物、团团漆黑的清冷闺房,面前窗外是浓如泼墨、看来更加漆黑的夜。
万籁俱寂。隐隐黑暗中突然闪现点点光亮,摇曳烛光照亮屋内一切的时候,一个女子柔声开口,打断了她的沉思。
雪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在想什么呢?
不看也知是谁,雪儿依旧沉静默然,并不惊讶于她的突然出现。
感觉到自己的不受欢迎,嫣然依旧微笑如初,状似若无其事走近她的身侧伸手将大开的窗户一并,轻声嗔怪道。窗外更深露重,漆黑一片,可没什么风景好看。记不得睡觉之前要先关窗的吗?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雪儿心中暗自苦笑,眸光凄迷,依旧没有言语。
更深露重?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的窗外也曾星辰璀璨明月高悬,风景独幽;也曾星月惨淡烛光迷离,孤景依晰。
三年前的春夜,数不清的悲喜交替,道不明的凄楚愁丝。
多少个不眠之夜,她就这样满怀心事痴痴看着对面书房彻夜不熄的孤灯明灭,灯下剑眉深锁、怅然暝思的沉静身影,不由声声温暖而满足的幽然喟叹。
只是如今那样自欺欺人的温暖、渺茫卑微的满足竟也不知何时遗落他方,寻之不着。今时今日却连心痛都已没了资格。
面对伊人,只有无言。
怎么?还在生我们的气?你若能变得再乖巧点,再聪明点,别处处令他难堪,他自然会和颜悦色,温言待你,何须在此黯然垂泪?
嫣然面色不变,笑中泛着寒意冷声奚落。雪儿抬脸与她并肩而立,昏黄烛光映出面前菱花镜里两张对比显明的脸。哼,我如今容颜憔悴、形削骨瘦自然比不得姐姐你花容月貌。师父纵然不理我也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我有什么好怨怼?她语声清冷,自嘲冷笑。
自始至终她只承认,她是比自己稍长三岁而理所当然的姐姐。
若不怨怎不遵我一声师母?若不怨又怎会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与尘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一见如故各自倾慕,连理同隐,琴瑟和谐。你不过一个外人如何能懂?
嫣然言语激烈一阵抢白,句句在理,说得雪儿再也出声不得。心中纵有百般不甘、万千不解也只能和泪吞下。看着她翩然离去的背景,一次次问自己为什么?
她当然不会懂。
他不过见她一次而已。红颜薄命,顽疾临危,解衣施针,起死回生。一双回春妙手换得千金之躯以自相许。他连素昧平生几近陌路的人都可以爱,为何不能爱她?为何不爱朝夕与共、心意相通的自己?
泪眼问花花不语。
和风抚过,阵阵花香。
嫣然,这苍茫山可是太过冷清了,我带你下山去看看好吗?
彼时,三尺之外遥遥守望的雪儿身子一震,很想很想问他一句,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这隔绝尘烟的世外风情吗?但她更加明白此时自己若出声是多么不合适宜,这许多日子以来亦早已默然接受了自己被当成看得见的隐形人这个事实。
山风飘送,那个女子的娇柔笑语翩然入耳。
好,尘,你在哪我定是跟在哪的,还有,我们带雪儿一起去,好不好?
雪儿怔住,定定凝视极其勉强将视线移到她身上的风尘,目光呆滞。
他看她的眼神是陌生的,冷然的,看得她心都快要凝固了,敢情这些天以来,他是早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眼中凝聚已久的泪悄然滑落,腮边一片冰凉不及心中阵阵寒意。师父,今生今世,若能换得你用那样柔情似水的眼神看我一眼,哪怕一眼,雪儿纵是死也甘愿!
奢望!终究只是奢望!
雪儿,回去准备一下,我们下山去。
风尘沉声命令,态度竟比陌生人还要冷了几分。
然后转身再不看她,继续与嫣然吟诗调笑,风花雪月。
那竟是这么多天来他对她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
冯府大宅,楼台亭榭,画栋雕梁,珠帘翠箔,灯烛辉煌,堂宇深邃。厅堂中风尘与嫣然安坐一侧,品茗谈笑,与此间徐娘半老的女主人相谈甚欢。雪儿侍立左右俨如奴仆。
看了这么久,如何还不能认清?
无论何时何地,她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冷眼观望着别人的欢笑,各自的幸福,在自己空虚无望的生命里缅怀已然逝去的一切,在每一次欲哭无泪的无夸中冷却那颗早已凉透的心。
在他们的谈笑中她得知这冯府诸人均属嫣然亲眷,都是极其富贵之人。
不知站了多久,只见厅外残阳如血,映得室内一片晕红,空蒙而华美。
突然自门外响起洪厚高吭的笑声,正有家丁入内报是老爷与公子回府。不一时果见两个高大身影大步跨进厅中,见得来客,各自欣喜,见礼不迭,一阵寒暄。雪儿冷眼旁观,只觉这俩男子一老一少身上均有一股戽气,令她无由一阵莫名的心悸。那华服弱冠少年自一进门眼神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眉目猥琐面现垂涎之色,令人一看便觉厌恶之极。当另一剽悍粗俗大汉将目光放到她身上时,她一下子感到头痛欲裂,来自心底莫名的恐惧迅速升温扩大,无边无际。多少个噩梦中面目狰狞的恶魔嘴脸再次闪现,眼前一黑她终于悄然无声的倒了下去。
连日来情绪起伏强烈抑制的大起大落,郁积在胸无法宣泄的悲喜交欢,寝食不安身心饱偿冷暖交织的痛苦煎熬,适才遗失记忆中灵光一闪的过度惊惧,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四)
一片火海翻滚着巨大的火舌吞没了一切,她拼命拍打着宽阔厚实、森然紧闭的黑色玄铁大门,声嘶力竭的哭着、喊着,爹!娘!不要丢下我……
玄门深锁,寂而无声。门内硝烟四起,火势燎原,玄铁巨门终于颓然倒塌,娇小纤弱的身子也在那一时刻轰然倒下。
耳边一个声音急切地唤她,雪儿,雪儿,她一阵欢欣,是师父的声音。他终于回来了,而且还是那般关心她,心里好高兴呀好高兴,禁不住喜极而泣拉着他柔声说,师父,不要再离开我了,师父,雪儿知错了,雪儿再不惹你生气了,不要离开我……忽然眼前浓雾迷漫,师父的影子一下子模糊,渐渐飘远终至消失不见。她大惊惶恐无措的大喊,师父!师父!师父……
雪儿,快醒醒,雪儿,雪儿……
耳畔熟悉的声音依晰,涔凉的双手覆着团团温暖。她挣扎着惊醒慌然坐直了身子,看了很久才认出坐在床前握着她手的白衣男子是谁,意识模糊几疑自己依然身在梦中。
光影斑驳,陈设如旧。神采俊朗的风尘安然静坐在床前一如多年以前的每个陌生日夜,神情紧张而关切,紧紧握着她的手。那种感觉好像从来没有松开过。
心头忽而涌现复杂的酸楚柔情令她浑然忘了所有,沙哑着声音软软唤了一声师父,习惯性地就要偎进他的怀里。
他身子僵住,握着她手的大掌松开。
雪儿一下子惊醒,看着倾刻间判若两人、变得淡漠生疏的风尘,没了动作。明明是咫尺之间的距离却有近之不得的疏离。
那个曾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温暖怀抱如今却是再也没有了她的位置。
雪儿,你已睡了一天一夜是该起来吃点东西了。末了师父还有话要说。
风尘肃然起身,淡淡嘱咐,话音一落便即离去。
忽然忆起昨日在冯府,自己体力不支失却意识的前一刻正是躺在他宽阔舒适的怀里。
既然对她并非完全无心,又为何连半点奢求的温存都吝于施舍。
窗外暮霭沉沉,阴霾敝日。
山雨欲来风满楼。
雪儿,你已经长大了,可有想过离开师父,离开苍茫山?
昏暗书房,风尘端坐案前,随意翻看着手中书卷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问。
师父,雪儿自幼在此长大,这里便是我的家,我怎会离开?
雪儿立在厅中惶然作答,有点不明所以。
只怕为师想留也留你不住了。风尘抬眼看她,意有所指。雪儿,那冯家公子对你一见倾心的,今早便送了娉礼来提亲,你若嫁了他也算有个好归宿。
师……师父,你不要我了?雪儿惊怔,骇然问道,语声轻颤。
为师也是为你好。风尘声色不变,没有否认。
雪儿失声大喊,情绪激烈,断然拒绝。
不!我不要嫁人!更不要嫁给那个人!
雪儿!你若还当我是你师父,就要听我的话!风尘神色肃然,一拍桌前腾地站起厉声喝止。
师父,我真的不想嫁人,我只想永远陪在师父身边,看着师父就好。
雪儿面容凄楚,怅然说道,声音悲切,隐有哀求之意。
雪儿!不可任性,师父早已允了这门亲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反悔,何况那冯公子一表人才的,可也没委屈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风尘不以为忤,漠然开口,语音清冷,意态坚决。
雪儿噤声,看着眼前冷的不带一丝表情的风尘,轻轻摇头咬牙隐住了泪水,终于缓缓地软了双膝,“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她知道,只要是他作出的决定,从没有更改的可能,但是这一次她真的不能妥协,哪怕第一次卑微谦恭的向他跪求。
师父,雪儿求你不要赶我走。雪儿自幼孤苦无依,一无所有,若离开了师父,离开这里,我真的活不下去……师父,你一直那么疼我,如何忍心看我这么伤心难过都无动于衷?师父……她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风尘沉默负手踱至窗前,转身看向窗外,但见天际阴云翻滚,风声飒飒,一道闪电滑过,明暗交错间他眼中隐忍的痛一闪而逝。
雪儿不肯放弃一路膝行至他近前,扯了他衣袖继续哀声求道,师父,雪儿知错了,雪儿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令你难堪了,师父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只要你肯让雪儿留下,雪儿便是一辈子为奴为婢,听凭师父师母差遣也绝无怨言的,师父……
风尘默然带着几分不耐径自抽离了被她紧紧拽着的衣袂,依旧背对着她,不忍看到她的伤心欲决。雪儿僵住,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亦感觉到他的绝决。
若不然……我……哽咽一声她继续说,眸光凄恻,难过得快要昏厥。
若不然,我可以搬离竹屋,独去山间露天而居也好,绝不会打扰到你们甜蜜恩爱,也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令你碍眼,这样……这样师父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他背影挺直,无动于衷。
师——父?
她哭着拉他。
他依旧沉默。
师父……
她不放弃。
他视若无睹。
几次三番,风尘只是默然,狠心漠视。她的手最后终于无奈地缩回,再也没有了气力,哭声渐止。
雪儿垂首暗暗问自己为什么直到今日才发觉,原来在那些只能冷眼观望别人爱情的日子里,自己原也是欣慰满足的。尽管隔了那么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但最起码还可以很担然很理直的远远看着他,而如今,他竟连这么无夸心酸的满足都狠心绝情的索回。
再也没有了眼泪,也感觉不到心痛。
雪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师父一片苦心为你着想,你怎能不体谅呢。
一直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嫣然盈盈走来,俯身扶她不冷不热的说。
雪儿愤然,所有一切破碎而没顶而至的绝望令她一时理智尽失,满心的无望都被恨意填满再也无所顾及,将一腔愤恨都泼了在嫣然身上。她霍地站起狠狠甩开了她的手,口气嫌恶,气势迫人。
你住口!这是我与师父之间的事如何要你来管?你又是什么身份有资格教训我。若不是你,师父怎会待我这般绝情,瞧你那副狐媚样子天生就是勾引人的,装什么纯情?!
雪儿,你……你怎能这样说我?
嫣然瞪了美眸极轻极慢地问,一脸的无辜。饮饮低泣,梨花带雨,委屈娇怯的退至风尘身后。
无视此时风尘已然铁青的脸色,雪儿继续咄咄逼人、揭嘶底里的吼道,还用我说么,你本来就是!狐狸精,我警告你,快离师父远一点……
“啪”一个耳光甩过来,雪儿只觉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懵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捂了半边脸颊,难以置信地喃喃问,师父,你打我?
风尘拥了嫣然冷哼一声,脸色犹自泛着冷绝。
雪儿摇头掩面奔出了门外,冲进了夜暮低垂、大雨滂沱的另一个世界。眨眼没了踪迹。
第一次,他伸手打了她。
时近四更的天,依旧夜雨断肠,阴郁沉沉。
阴暗潮湿的书房内烛光摇曳,灯下风尘埋首案前依然在翻着书册,却有点心不焉。
身后嫣然面有惭色,柔声提醒,尘,她会出事的。
风尘恍若未闻,故作镇静。
嫣然继续说,外面雨越下越大,山间路滑,危险重重,雪儿跑出去这么时间都没有回来,你真的不担心么,她真的会出事……
风尘再也按耐不住起身推开嫣然披衣冲进了雨幕。
雨势磅礴,雷电阵阵。
他找到她的时候,只见一束闪电迅在滑过,她一身狼狈污泥湿濡,无助地躺在一片污水泥泞里。
将气若游丝的她抱进怀里,迷蒙中看到她忽然微睁了双眼,空洞而绝望,对他轻轻说道,师父,我嫁。语声清绝,面容是从所未有的平静。
姻缘既定,花嫁相随。迎送无人,高堂不在。
静夜,月光如水,清澈而迷离。
庭前月下,风尘闲坐阶前,对月独酌。杯酒入喉,更乱愁肠。
再次举杯,一只纤美玉手忽然出现轻轻夺过了他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悄然站在他身后的嫣然将酒递到了唇边,一饮而尽。然后问道,为什么不去送她?
送了只会更加不舍。他怅然作答,再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矛盾。
既然不舍为何还要伤她那么深?尘,你明明爱她的,为什么?
风尘苦笑,有如释重负的颓废。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嫣然沉吟一阵,知道瞒他不过,便也索性将心中所想一并说出。
是,我是故意带她去的冯府,可也并非出于恶意。女人的直觉告诉我,雪儿对你并非单纯的师徒之情,尽管你一再的撇清关系,冷然待她。我甚至想过与她真以姐妹相称共事一夫的念头,可是她眼中的妒意太深了,她的忧伤也已太深,我甚至没有看到过她笑;而且你也并不是一个迂腐世俗的人,什么师徒名份,年龄悬殊都不会是你绝然待她的真正理由。我知道她不幸福你也不会快乐,既然你吝于给她幸福,那么就让我幸福罢。
风尘一声轻叹道,雪儿若有你一半锐厉深沉也不会有今日之事。我的确有太多个不能爱她的理由,师徒虚名、年龄悬殊、争吵离弃,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用来敷衍她死心忘念的藉口而已。
包括带我回来?嫣然小心翼翼地问,心中一抹隐痛。
风尘没有回答,淡淡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爱她。
因为你身上也同样流着殷家的血,你永远不愿、也不想承认的事实!
嫣然言语激动大声说道,似在提醒他这个不争的事实。
什么都瞒你不过。他再次苦笑,无奈地叹息,眸光深邃看向凄迷的夜幕,陷入了沉思。
很多年以前,他还是洛阳富豪殷家的幼子,因是庶出,母亲身份卑微且多病。殷宅诸人俱是苛刻吝啬之辈,终至求一药而不可得令其魂归故里。其时潆弱如他尚不能一已之力养顾自己,却被生父长兄至亲绝决逐出家门。从此江湖落拓,冷暖自知,艰难求生,志行医道。摒世俗,弃红尘,恨殷姓,怅姻缘。甘隐林泉,淡泊致远。
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含怨辞世时的凄凉与亲酸,父兄绝情断亲时的狠决冷酷,怎奈造化弄人。他无奈地仰首望天,神情落寞,凄然说道。
你明知她是无情人与负心人所生的孩子,为何还要救她?
我连一只小猫小狗都可以救,为何不能救她?
他连连苦笑,是说服她也在说服自己。
嫣然不再说话转身退回内室,不一时却听到她慌乱的惊呼,花容失色的奔向他,尘,不好了,咱们房中的药草被人动过了。
风尘大惊,冷声连问,什么!?脸色沉得吓人。
他们都明白,若不是他们必是雪儿动了这药草,她匆匆忙忙嫁入冯府,还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何况她已既得他的真传,区区药草在她手中已足够掌握人的生死。
难道她想自杀?一念及此,他再也无法平静猛地跳了起来,眼中是无法言及的恐惧,撤身向着山下急掠而去。
嫣然一恍神只觉风声过耳,眨睛已没了他的踪影。
(五)
腊梅花开胜雪,朗朗晴空万里。
天高日远,殷殷流霜。
那天的天气显得格外清寒。
幽净空旷的宅院中,一个看来不过五六岁、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咯咯娇娇笑着蹦蹦跳跳的跑向人声嚣喧的大厅。厅中,衣着雅致的美丽少妇松开挽在身侧锦衣男子臂上的双手,灿然一笑盈盈走过将刚迈进门的小小女孩搂在了怀里。女孩埋首在她怀里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娘亲,少妇宠溺地捏了一下她冻得通红的小鼻尖说,雪儿,来见见你爹爹刚结识的朋友,这是冯叔叔和他的兄弟们。雪儿点点头跳出了娘亲的怀抱,跑向锦衣男子。锦衣男子俯身微笑着将她抱起,再次给她介绍坐在厅中一直沉默的几个陌生人。
这时她才认真的打量起了那个冯叔叔和他的朋友。只见三个强健大汉俱是一身布衣,腰佩长剑,面色沉稳。站在中间的冯叔叔看来极是豪爽,与爹爹谈笑论武,豪气干云,一脸胳腮胡随着嘴唇上下蠕动着,笑声爽朗,额上青筋暴起。雪儿直觉并不是很讨厌这个人。
那天爹爹很是欢喜,与冯叔叔谈笑叙话直到深夜,菜肴佳酿,各自喝的酩酊。爹爹向不善饮,今日杯酒下肚早已昏昏欲睡。其时庄中众家丁下人早已睡去。一片漆黑的宁静中,突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响彻云宵,不知何时庄中已人潮汹涌,各人手中火把闪耀,浓烟四起。
雪儿从梦中惊醒躲在娘亲的怀里瑟瑟发抖。借着朦胧天光隐隐可见窗外黑影闪动火苗跳跃,惊慌失措的庄中仆人奔逃着,惨呼着。在白天看来还是极其和蔼可亲的冯叔叔此时却已变成了残暴可怖的凶神恶煞,手中森寒大刀几起几落,血雨翻飞,落在他得意狂笑的脸上更显狰狞。他挥舞着大刀一步步向着她们所在的庭院逼近,刀光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娘亲毅然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暗格密室,将惊惧无措泪流满面的雪儿丢在了通往城郊的黑色玄铁大门之外。铁门铮然合上,雪儿慌乱的爬起来使劲拍打着冰冷的黑暗之门,拼命的哭喊着,爹、娘、不要丢下我……
暗夜无声,飞雪冰寒。她的记忆最终消失在一片硝烟迷漫的火海里。
那是十三年前的她,那个时候她叫殷寒雪,是洛阳城中一方巨富殷天的独生女儿。
记忆重拾,心情豁然。
经过一整夜暴风骤雨的洗礼,她想起了很多事,也明白了很多事。
回想当初,自己一脸天真的说师父的名字好听,如今想来,风尘,风尘,原来却是——好、好沧桑的名字。她唇边苦涩,自言自语道。
他说,雪是天底下最纯净最温柔的存在,他希望自己也能够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当时不懂师父话中深意,现在明白了,可是一切似乎已经太迟了。
言犹在耳。
简单而快乐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罢,没有太多爱恨情仇,不要为情所苦为爱而累,简简单单嫁一个平凡人,平淡生活,美满幸福。一生只为自己而活。
然而我终究还是辜负师父一番苦心不能够简单而快乐的生活了。
当被尘封的记忆重新开启,失去至亲的沉痛冉冉唤起,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那就是为父母报仇,哪怕拼得玉石俱焚!
寂寞深更守空房,红烛垂泪无人问。
猩红嫁衣垂地,盛妆之下的丽颜却现着狠决,闪闪美眸中尽是仇恨。
她的手中捏着下山之前自己精配而成的穿肠巨毒,等待着新郎归来。只是不知那丑陋新郎是否还有力气走回新房。因为她在府中的井水里也投了毒,还有外面宾客们喝的酒中都是巨毒。
终于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响动,神智不清的新郎跌跌撞撞闯了进来。雪儿起身将一杯毒酒递了过去,新郎痴笑着接过一饮而尽,酒杯一仍便要欺身上前,雪儿一声冷笑躲了开去,看着新郎手捧腹部惨呼倒地,嘴角血流气绝身亡,缓缓举杯将另一杯毒酒递向唇边。
门外喧声大动,冯家二老踢门而入,抱着冰冷的儿子一阵痛哭。雪儿冷冷问道,怎么样?强抢而来的喜酒好喝吗,冯叔叔,当年你害我殷家家破人亡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今日?雪儿今日能为爹娘报的血仇死亦暝目。
冯霸天愤然起身举起长剑就要对着雪儿砍下,口中骂骂咧咧不知所云,但最终还是软了下去,显然是毒性发作,人已将死。
雪儿冷眼看着二人倒地气绝,挥袖扫落了窗台上依旧黯然垂泪、火光摇曳的红烛,刹那间眼前一片火红,放肆的火苗四散逃逸,吞噬着屋里的一切。她单薄盈弱的身影也开始摇摇欲坠,在将要倒下的前一刻,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她。
风尘一路奔波,马不停蹄地匆匆赶至冯府,未想还是迟了。新房一片迷漫的火海中只看到她嘴角溢血骤然倒下的身影。
心底无言的恐惧变成现实,脸上是从所未见的凝重,不曾想今时今日他依旧只来得及给她最后一丝慰藉。长叹一声,再不抑制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将她轻轻揽进怀里细细呵护,心疼地责备道,雪儿,你怎么这么傻?
雪儿苍白着脸对他微笑,靠在他怀里终于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离开冯府的时候天已泛白。
气势雄宏的冯宅终于是晨光乍现的氤氲中化作冉冉青烟升腾而去。
方圆百里的大地依旧沉睡。
风尘怀抱着她已渐冰凉的柔弱身子,第一次方寸大乱惊恐失声道,雪儿,你听着,当年师父可以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今日也绝不会让你死!
其实谁都心里明白,本就拼了必死之心所配之药又怎会有生还之望?纵然是他也只能束手无策。
雪儿努力抬起愈加沉重的眼眸,很平静的微笑,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见到的、最美最真实的笑颜。这一刻,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幸福。终于可以这么坦然地躺在他的怀里,感受他深邃眼波流转的柔情。她困难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抚上他的面颊,气若游丝道,师父,雪儿曾想,若得你用看嫣然那样温柔的滴水的眼神看我一眼,我纵然死也甘愿,未想今日总算如愿了。
风尘怜惜地执了她的手放在自己面上,眼中泪雾浓郁,眸光深处是无尽的悔恨、痛楚、心怜,不一而足。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抵不过她令人屏息的美丽诱惑,无论是三年前盛妆清灵的临空一舞,还是今日嫁衣鲜艳绝色妖娆的倾城一笑。可是在上天眼中,他终究不能、也给不了她要的幸福,只能穷尽所有让她幸福,强作无情看她幸福。
然而,世事无常,此时此刻,连解释都那么苍白,他痛楚地道,雪儿,师父爱你甚于一切,一生所愿就是你能幸福平安,不想最终还是错待了你,让你卷入是非恩怨……
不,师父,雪儿摇头,你怎样待我,我都不怨。因为上天本来就很公平,娘亲欠的债终究还是要由我来还的,只是师父,她抬腕把玩起了那一截自戴上便不曾拿下的红绳,眸光纯澈似看透了所有,当年你将这本是娘亲的东西送了给我,只道是物归原主,却忘了红绳可也代表了一世情缘!
风尘恻然,随着怀中人儿体温的急速下降,心也开始一寸一寸冰冷,再也说不出话,紧紧搂着她已现僵硬的身子,心痛到麻痹。
雪儿声如蚊呐在他耳畔喃喃道,这一生既为别人而活,那么下一世当为自己而活,师父,如果有来生,雪儿依旧还会等你,来生只做你的挑灯小僮……
感觉到有冰冰凉凉的液体滴到自己脸上,只是已没有力气看是否是师父为她而流下的眼泪。语声一窒,她带着心满意足的幸福微笑安然合上了双眼,在他熟悉温暖的怀中沉沉睡去。
清晨柔和的阳光照在她光洁如玉的脸上,映着他尚来不及抹掉而滑落在她脸上的晶莹现出光芒万丈。
几尺之外,嫣然静静地看着白衣耀眼的他和他怀中已经冰冷的红衣少女,第一次情不自禁的泪流满面,不是为了自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雨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今日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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